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
“赶紧干活！”
“从你拿出这块牌子开始，你和我就不是七三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
“修复，出手，销声匿迹。”
剩下的半天，庄若薇成了最沉默，也最卖力的工人。
她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乡下丫头是笨，但偶尔也能想出点不费力气的馊主意。
“把那座山，给我搬空。”
“五五分。”
终于，下工的哨声响起。
“就在那边呀。”
王大军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所有人。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为什么？”
他站起身，瘸着腿，一步一步地挪到庄若薇面前。
他没有去碰那块铜牌，只是死死盯着它。
他的声音压了下来。
烟头的火星明灭，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
王大军斜了她一眼。
瘸腿李的声音更低了，像蛇在耳边吐信，分享着一个淬了毒的秘密。
瘸腿李抬起头。
庄若薇拿起一个撮箕，走到王大军面前，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
“……缺了什么？”
“汝窑笔洗是诱饵。”
她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小五的手腕。
烟雾散去了一些，月光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灼亮。
“这块内务府的牌子……就是要我的命了。”
她的大脑因为恐惧和震惊，甚至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压抑，死寂。
庄若薇打破了这片死寂。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
“……你想怎么样？”
“重要的是，你摸了不该摸的东西。”
铜牌明明在麻袋里，可那股沉重冰冷的触感，却烙在了她的掌心。
她在黑暗中站起身，一步步逼近瘸腿李。
瘸腿李说得对。
庄若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等瘸腿李。
“一个，同样是汝窑烧造的……”
“因为那不是一座山。”
庄若薇猛地回神，立刻低头，加快了动作。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这东西，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森然之气。
她从麻袋底部摸出那块铜牌，紧紧攥在手里，然后静静地坐在床沿。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了冰冷的四肢。
她不敢再看那座碎瓷山。
庄若薇得到了默许。
时间流逝。
火光映出瘸腿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阴影在他脸上跳动，像活过来的狰狞面具。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刺啦——”
她麻袋里的天青色碎片越来越多。
他停顿了一下，用夹着烟的手，遥遥指了指墙角的两个麻袋。
他掐灭了只抽了两口的烟，仿佛那点星火会泄露天机。
整个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他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见庄若薇总在整理那些“不好看”的青色瓦片，便献宝似的摊开自己的小黑手。
以及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这个发现，比拼凑出汝窑本身，更让她恐惧。
“哗啦”一声。
她必须换种方式。
这里面，恐怕不止一个笔洗。
她不敢停。
她指尖传来铜牌冰冷沉重的触感，那三个字仿佛是刻在她皮肤上。
这是从宫里流出来的！
火柴划过粗糙的火柴盒侧面。
他嘴上骂着，却没有阻止。
宿舍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所有的事，我来安排。”
那个汝窑笔洗，是官窑！是御用之物！
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一次，她不能再偷偷摸摸地扫拢。
“王组长。”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块冰冷的铜牌死死攥进掌心。
她走进屋，没有点灯。
瘸腿李走了进来，随手带上门。
孙姨的儿子小五跑了过来。
“它缺了一样东西。”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从一堆垃圾里，一片片拼凑出一个失落的王朝。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
她无法理解这种疯狂。
他不在意屋里的黑暗，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径直走到麻袋前蹲下。
他俯下身。
铜牌已氧化成青黑色。
那不再是宝山，也不是坟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座汝窑笔洗，根本不是什么水仙盆。”
“收获不错。”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笑。
“小五，告诉姐姐，这个……是在哪儿捡的？”
还有一块他刚从泥里抠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铜牌。
这堆碎瓷，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自己砸的。
月光下，青黑色的铜牌上，“内务府”三个字泛着幽光。
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在做最无聊的分类。
一股烟草和劣质肥皂混合的气味，夹杂着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将烟凑到火苗前，深深吸了一口。
“那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每一片都烫手，能烧死人！收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机械地分拣，搬运。
瘸腿李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弧度。
那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会把所有靠近它的人都烧成灰。
她将那块铜牌拍在了桌上。
庄若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将那个装了半满的麻袋，吃力地拖回宿舍区墙角，和昨天那个放在一起。
她立刻回到碎瓷堆，开始光明正大地分拣。
庄若薇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今晚，他一定会来。
“或者说……你想让我替你死在哪？”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像一道灰色的帘子，隔在他和庄若薇之间。
她将撮箕里的碎瓷倒进麻袋。
“我瞅着这些瓷片颜色都不一样，青的、白的、花的，要是分开装，收废品的会不会多给点钱？”
三声熟悉的、沉闷的敲门声，果然响起。
庄若薇没出声。
“那是一张拼图。”
她做出憨厚的样子。
“一张，能换咱们俩下半辈子安稳日子的拼图。”
所有带着天青色的碎片，被她一片一片地归拢到自己脚下的麻袋里。
庄若薇拉开门。
她一字一顿地问。
夜色将她吞没。
可上面刻着的字，清晰可辨。
“一个底座。”
他用气声说出那几个字，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庄若薇的心上。
这孩子很喜欢这个不爱说话，但看人时很温柔的姐姐。
世界瞬间失声。
瘸腿李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五被她吓了一跳，怯怯地用手指了指另一堆颜色更杂乱的碎瓷。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座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碎瓷山。
每一次呼吸，胸口都盘旋着“内务府”那股森然之气。
一座埋着无数国之瑰宝的坟场。
她走到桌边。
力气大得让孩子“哎哟”叫了一声。
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是一座坟场。
“磨蹭什么呢！没吃饭啊！”
庄若薇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这哪里是废品堆。
她在等。
一声脆响。
瘸腿李的声音，被烟雾过滤得有些沙哑，却带着金属般的重量。
“啪！”
手心躺着几块颜色鲜艳的花瓷片。
瘸腿李伸向麻袋的手停在半空。
“姐姐，给你好东西！”
他伸手进去摸索。
“你费这么大劲，布这么大的局，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盘尼西林是锁链。”
白天的震惊过去，现在只剩下实质般的恐惧。
内，务，府。
王大军的吼声抽了过来。
她没回屋。
庄若薇立刻松开手，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一小簇昏黄的火苗，在黑暗中猛地蹿起。
然后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起一把碎瓷盖在上面，再一股脑扫进自己的撮箕。
那块要命的铜牌，随着一堆天青色的瓦砾，落入了麻袋深处。
“一片，都不能留。”
庄若薇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庄若薇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
“云纹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