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西府。”裴濯皱眉。
“正是。去年他巡视并州,赎了个青楼女子回家做小妾。可那女子身价极高,他只出得起一半,另一半么,是佑西府替他瞒下了。皇兄视而不见,监察院也不敢多言。”
裴濯轻声道:“然而韩近并不领情。”
“一丘之貉么,有时候也分有毛的和没毛的,有毛的也还要再区别黑的白的,”江凝也挑眉,“我以为,这些事情,阿濯比我清楚。”
裴濯提着灯笼,忽然停了下来。
江凝也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可裴濯并无反应。直到他顺着裴濯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东侧的尽头,一队玄衣人排列整齐,似是在巡防。然而脚步极轻,身形迅速,如鬼魅般穿梭而过。
“那是龙神殿的暗卫。”江凝也一眼便知。
裴濯神情僵硬了一瞬:“他们也负责巡防?”
“非也,暗卫受命于谒天司,负责龙神殿的安危。只有每年今日,会与佑西府禁卫军一起参与巡防罢了。”
“……每年今日?”裴濯重复了一遍。他半张脸在阴影之中,明晦不清。
江凝也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昭文九年二月十七日未时,渎神案所涉最后一人被斩杀于城南宽叶巷。”
有那么一瞬间,江凝也察觉到了裴濯那乌黑的瞳孔中骤然而生的敌意。然而当他微微仰头时,那双眼睛依然沉静如深潭。
“自那以后,每到今日,就会有人在街巷吟唱一首古曲。”江凝也缓缓道。
年年如此。
就算明知被发现后的惨烈下场,也总有人前仆后继。
真是傻透了。
“他们会交替巡逻在每一条街巷,不放过任何痕迹,”江凝也眼神轻蔑,“就跟蚂蚁似的,嗅着味儿就去了。”
裴濯听见了风声。他侧过身,来时的路尽在黑暗之中。倘若望向更远的地方,灯火璀璨,亦如身后通明。
长风卷起了古旧的歌谣。
从红馆钻过长亭桥,顺着兰亭道和白马道,掀起了月色下的灰尘。
他听见了。
“……木萧萧,长风扬。
收吾骨,瀛海旁。
草漫漫,魂幡扬。
挽长歌,与天向……”
江凝也垂着眼,跟着耳边幽幽的唱词声哼着。
不知何时,小雨飘落了下来。雨声淅沥落在屋檐上,却挡不住西边传来的悠远歌声。
“阿濯,”江凝也望着檐上黑沉沉的夜色,“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群傻子?”
“或许罢。”裴濯目光幽暗,仍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道路尽头。
“也可能是他们等的那一天快到了。”江凝也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嘴角。
裴濯微怔,他究竟是……却见江凝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大开的府门走去。皎皎正提着灯笼,候在石龙像边。她的视线对上了裴濯,匆匆一瞥,便垂下了眼。
裴濯没有看见,江凝也面色苍白,在踏入府门后才皱起了眉。
“殿下又头疼了?”皎皎焦急道。
“每次头疼都有他在,”江凝也哼了一声,“该不会是个瘟神吧。”
“……殿下是说小裴大人?”
“除了这半点不像活人的,还能有谁?成日里装模作样,心思深沉。”
皎皎心生疑惑,问道:“殿下既然这么讨厌他,为何还常去找他?我瞧这小裴大人少言寡语,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江凝也没有回答,莫名想起了记川楼上,裴濯凝视着他的神情。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那双平静如水的眸中,充斥着徘徊不尽的痛楚。那痛楚让裴濯那清清冷冷的眉目鲜活了起来,亦让江凝也在一刹那间,以为自己离那个一直在寻找的答案近在咫尺。
他抬起头,只见森冷阴雨早已遮了明亮月色。
只剩下那歌声,凄凄冷冷,一遍又一遍,穿过稷城的大街小巷。
……野莽莽,长风扬。城墙下,尽倾觞。
水滔滔,魂幡扬。汝悲哭,志不忘。
木萧萧,长风扬。收吾骨,瀛海旁。
草漫漫,魂幡扬。挽吟歌,与天向。
今此处,战旗扬。志长在,永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