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叔急匆匆走了。
他是唯一和父亲交情好到不以字相称,逾矩调侃,互称老柳老王的,私下里。
至于台面上,王家祖上做过官,现在没有。王家一介布衣,跟官老爷能攀上交情?谁信。
大家都晓得我两家不过是邻居,邻里之谊而已。
除了王叔叔以外,无论是父亲的友人,还是我母族的人,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牢里的族人们,也从咒骂喊冤变成无力啜泣。
种种猜测,大家终日神情惶惶。
不知是因我再三请求,还是上面有所规定,终于在第二十一天,我被获准见父亲一面。
我拖着脚镣,被狱卒带着往死囚牢那边走,父亲关押的地方在最里面。
心里七上八下,很多事想问,很多话想说。但是看见父亲后,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父亲面『色』苍白,眼里尽是血丝,身形消瘦得厉害,穿着粗布囚服,白『色』的,上面血红的“囚”字。
面前摆着看起来很丰盛的四菜一汤,甚至还有酒。
看见这场面,我眼前一黑,脚下一软。
狱卒就在三步远的地方站着,我们父子俩没有丝毫说私房话的余地。
“坐。”
“吃饭。”
父亲看起来很镇定,但是持筷的手微微颤抖。
他给我夹菜,看着我吃,吃到我泪流满面。
“燕华,好好活着。”他说,“怨恨父亲也好,怨恨出生也好,怨恨将来的身份也好,好好活着。”
他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做了错事,连累全家,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
他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管,燕华,活下去就好,抱歉连累你。如果不是我这个父亲,你会过得更好。但既然你生为我的儿子,只能这样了。”
他说:“很抱歉毁了你下半辈子,但错已铸成,唯一庆幸的是你还能活下去。”
他说:“我们父子干了这杯酒,从此天人永隔,要是有来生,我当尽力补偿你。”
他还说……
烈酒入喉,烧到心底。
“……为什么?”我声音微弱。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叹口气,说了八个字:“罪有应得,身不由己。”
酒意蒸腾,我流着泪大叫,声音嘶哑而异常遥远,落在面庞上的手掌,是父亲最后的温度。
次日,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天气非常好,日头高照,暖融融的。
我换上了白『色』粗布囚服,站在囚车里,跟父亲有五辆车的距离,游街示众。
周围人『乱』糟糟的声音涌进耳膜,骂父亲的,骂我一家的糟践老百姓血汗钱,草菅人命,该千刀万刮、断子绝孙。
监斩台上的官员,有一个我认识,曾经『摸』着我的头赞赏“此子锦绣文章”,现在绷着脸,鹰一样的视线在我脸上扫过。
断头台上,跪了一排人。
我在最末。
父亲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但我知道情况不对劲一夜之间为什么会虚弱到要两个人搀扶的地步?
不,不是搀扶,是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