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卿回到夏妩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在她的身边是一只雪白的巨兽，深潭一般碧绿的眸子正沉沉静静地将夏妩望着。

　　 少顷，空气似水般粘稠，巨兽雪白的毛发根根漂浮立起，通体散出微幽的蓝光，慢慢凝成了一个球，将夏妩包裹在了中间。

　　 苏凤卿站在幽蓝色的结界之外，看着梦境中蜷缩着几乎要睡成一个球的小姑娘。她似乎是做了个极好的梦，虽然睡在泥土之上，却还是咂了咂嘴，勾着唇角似是含上了几分笑意，然后翻了个身，似是喊了声什么。

　　 站在梦境之外的苏凤卿已经听不见里头的声音，但是看那唇形，他已知道夏妩喊出的是什么――那是一声极轻极柔的“娘亲”。

　　 苏凤卿心头莫名一窒，静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九婴，你若要恨我，那便恨。”

　　 夏妩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仍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挽着双螺髻，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眉间还点着一点胭脂红。

　　 那是夏妩五岁那年的除夕夜，她身上裹着大红的袄子，怀里抱着碟如意糕窝在她母亲的怀里守岁。

　　 夜已经极深，夏妩的鼻子上还粘着些糕点的碎屑，睁大了一双迷蒙的眼，望着眼前的烛火摇曳，小脑袋随着晃动的烛火一点一点。

　　 她困极了，点了半晌的脑袋，终于脑袋一歪，嘴里还含着半块如意糕，便靠进母亲的怀里睡过去。于是一个深吸便不慎噎到，皱深了眉头咳嗽起来。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在低声地轻笑，然后伸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她听到那人轻声地喊她：“阿妩，醒醒，将嘴里的糕点吐出来再睡。”

　　 那声音轻柔似梦幻，亦似是一双细腻的手，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又不着痕迹地抽走她周身的温暖。

　　 怀抱她的温度渐渐降下，夏妩在迷茫之中睁开眼时，周身幽蓝色的微光已经在不知何时早已散去，眼前仍是巨大的盘古木，通体雪白的巨兽守在她的跟前，碧色深邃的眸子注视着她。半晌后，巨兽慢慢弯曲下了前肢，跪倒了下去。

　　 这是个臣服的姿态。

　　 然而夏妩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她没有自己睡过去的记忆，醒来时脑子尚且是一片空白，乍一眼便见到这么个雪白的巨兽向着她慢慢地靠过来，下意识地就想回过头去找苏凤卿，却发现四周根本没有什么人的影子。

　　 “吼……”眼前的巨兽又从鼻腔里发出了低啸，但是对于夏妩来说，也已经足够将她从沉思之中拉回到现实。

　　 夏妩瞪着眼前的巨兽，瞬间就变得警惕起来，她在心中盘算着――从前她不是没有处到危险的境地中过，但是不论对方战斗力多强，他们体格相似，她总有赢的可能性，但是如今……

　　 夏妩仰视着眼前的巨兽，又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身板，默默地吞了口口水。

　　 唯一的方法，只有……走为上计。

　　 就在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夏妩的瞳孔骤然放缩，然后趁着巨兽未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巨兽似是被吓到了，反而后退了两步，然后，就睁大了那双碧色的晶莹的眸子，看着眼前的人，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撞向了身后的盘古木，然后，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这其实是一只未能修成人形却颇通人性的织梦兽，看着眼前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古以来，织梦兽所编之梦境，从未有人能看破。而眼前的这位姑娘，这般轻易地就从它所织的梦境中走了出来，它原是想，认她作为自己的主人的。

　　 但是她的主人，为什么要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然后毫不犹豫地撞向一棵树？

　　 织梦兽觉得，它还是不太懂人类的世界。

　　 夏妩的意识一点一点恢复过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在一片迷茫中想翻个身，可刚动了动身子，就感受到身下一空，然后便是急速下坠的体验，然后就……狠狠地砸到了水里。

　　 那大抵是初春的水，还带了点刺骨的严寒，瞬间就让夏妩清醒了。

　　 她大惊，呛了两口水，拼命地挣扎了一番，然后不小心踩到了河床，站了起来才发现，水深只到了她的膝盖。

　　 夏妩：“……”

　　 但是她不是在一个林子里等着苏凤卿吗？为什么会有河？为什么……她会在一棵树上睡觉？还有……苏凤卿呢？

　　 夏妩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她握到垂在她胸口的月型木坠，坠子还在，但是周围一圈，并没有苏凤卿的影子，且她身处之地，也并不是先前那个林子的尽头了。

　　 夏妩忽然心头一沉，不知为何，脑海里一个声音清晰了起来。那是苏凤卿将走的时候，他张了张嘴，原本要说话，却到底只咕哝了一声，便转身离去，那并不是含糊，是他在说――“对不起。”

　　 他原本，就是没打算带她出去的！

　　 可是云梦泽有上千里，又是如此凶险之地，她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夏妩想，可能是苏凤卿知道了她要窥视天和灯的秘密，也可能是苏凤卿终于折腾她折腾得没有了耐心，反正她原本，就是重伤了他的人，也可能……

　　 但事实上，不论是何缘由，于她而言，都没什么意义。

　　 若依照秘辛中所言，灭九婴唯一的方法就是同时斩断她的九个脑袋，那么即便在这云梦泽之中有诸多猛兽，她也不见得会死。可按照她这战五渣的战斗水平，随便来个野狼什么的，她都打不过，更何况这云梦泽中的兽类，每一个都是人的几倍大。

　　 也就是说，她若走不出这林子，就要一直不断地受着这些兽类的折磨，还不灭不死。

　　 夏妩忽然觉得茫然，她站在水里，看着水里倒映出的自己茫然的脸，又觉得绝望。但看了半晌又觉得不对劲――那水中倒映出来的，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夏妩一愣，下一刻，忽然听到河边的林子里传出兽类的嘶叫声，一头体型相对较小的兽从林子里穿出来，越过她疯跑着。

　　 那风带过夏妩，掠得她一下子呆坐到水里，还来不及爬起来，紧接着便听到了一阵清越而又尖利的长鸣。

　　 她根本不需要循声回头。

　　 几乎就是在眨眼之间，那长鸣声从她的身后传到身前，一道火红色的影子在高空中掠过去，顷刻间便到了逃跑的小梦兽跟前。

　　 那是夏妩到目前为止的所有人生之中都不曾见到过的血腥场面。

　　 织梦兽几乎是一瞬间被撕裂成碎片，血雨漫天，少顷，空气中便渐渐晕开了血腥的气味。

　　 有血滴落到夏妩的鼻尖，她呆愣愣望着眼前这一幕，终于认出来这火红的影子是一只凤凰。

　　 只是，不同于书上所描述的是，眼前的这只凤凰，身上不带有半点的祥和之气，反而周身萦绕着满满的戾气与杀意。

　　 这种杀意，在个把月前，夏妩初上南天门时，在那时的九婴本尊身上，曾有过深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