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京都的大部分商店已经准备打烊,街上到处是装门板的声音,伙计们带着疲乏走在路上,手快的人家厨房中已经传出了饭的香气,炊烟从烟囱中散漫地升到空中。
最后一抹余晖掩入西边的山峦后,东街上的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弹唱的瞎眼艺人玩小把戏的浓妆艳抹的暗娼,都纷纷进了各家商铺,琴师们调琴弦艺人们检查表演的小机关伙计嚯嚯地把桌子擦得锃锃亮,睡了一个白天的东街,此时醒了过来。
东街在黑夜醒来,同样醒来的,还有见不得光的鬼魅们。
一听到小豆子说夜市,延泽和临风马上就想到了东街的一家酒馆,这家酒馆曾经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很多外地客商在那儿喝酒,酒中被下了迷药,货物不翼而飞。
黑白间的角力,有时是暧昧不明的,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家店其实是江南派的一个联络点,即便官府知道其中的秘密,也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报官的商人边安慰边恐吓,将事情抹平。后来江南派败落,这个联络点自然也就没了,但是沉寂了一段时间后,这里开始豢养杀手,干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不过因为动静不大,店主又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所以从开张到现在,一直也算是安稳。
延泽离川临风三人走进这家酒馆时,除了柜台后的帐房先生眼神微跳了一下以外,没有其他人注意。
虽然刚过亥时,许多人已经酒过三巡,目光迷离。对于那些好酒之徒来说,黑夜才是一天的开始,酒醉后飘飘欲仙的他们活出了自我,其他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影子,不足以浪费精力去关注。
三人在酒馆的一角坐下,离川依然蒙着脸,虽然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但是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姑娘了。刚进酒馆时,有一个醉汉撞到了她,还没有等延泽上前,她已经借着扶那个醉汉的机会,暗使内力,震麻了那人的四肢,让那人在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坐下。
“三位客官,喝点什么?”伙计热情地招呼着,这里的伙计都阅人无数,延泽三人一坐下来,这伙计便看出这三人功力不低,所以送酒水单的同时,其实他也在悄悄打量他们。
给延泽三人点好了酒水,那伙计便掩到了柜台边的帘子后面,对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男子汇报:“虽然三人都穿着家常衣服,但是其中一人目光如炬,气质不凡,不是官宦就是江湖的世家子弟,另外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很机灵,像是那个人的随从。那个一直蒙着脸的人,身材相对小巧苗条,虽然也有些功夫在身,但是步态姗姗,看样子是个女子。”
“嗯,来我们这里的大都是些普通的好酒之徒,但这三人却与别人不同,这些年我们做事虽然谨慎低调,但做我们这行的,难免会有仇家,你警醒着点。”坐着的男子说完,从帘子的缝隙中朝外看了一下,皱了皱眉。
“要给他们的酒水加点料吗?”那伙计低头轻声问到。
“不知道来路,先不要打草惊蛇。”男人回过头,略微瞪了一眼那伙计。
“明白了。”伙计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柜台前,将另一个伙计准备好的酒水放在竹制的托盘中,端到延泽他们跟前,“三位客官,酒水和果碟来了,如果还要点什么,尽管吩咐。”
“我们还要见个人。”临风用手捏起碟子中的一颗蜜饯,蜜饯上的糖霜太多了,他有些嫌恶地撇了撇嘴。
伙计刚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愣了一下,然后转身,转身时还是满脸堆着笑,“三位客官,要见什么人?”
延泽用右手的食指沾了一点酒,在桌子上缓缓写下“老狼”二字。
伙计堆着笑的脸本来有些紧张,看到这两个字却完全放松下来,“三位客官,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啊,三位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这个人你不认识,你们老板认识,你去问问他。”临风将蜜饯轻轻弹出,蜜饯落在一个醉汉的酒杯中,被那醉汉一口喝了下去,喝出了酸甜味道的醉汉愣了愣,脸上突然显出了佛家子弟顿悟般的光辉,以为于这辛辣的酒中喝出了不同凡俗的境界。
伙计不动声色,悄然走到了柜台后面,过了一弹指的功夫,柜台后面的烛火晃了晃,帘子也跟着晃了晃。
片刻,那伙计从帘子后走到三人旁边,“三位稍候。”然后他又对着店中的其他人大喊道,“对不起了各位,今天本酒馆要提前打烊,现在离开的客官,今天的所有酒水免费,还附赠一坛陈年老黄酒。”
来这家廉价酒馆喝酒的,都是些经济拮据的市民,听说有这等好事,甚至连那些醉酒的也一下子清醒过来,转眼间,酒馆中就空荡荡的,四处散落着果壳和酒壶酒杯。
一阵劲风从柜台旁的帘子后面涌出,将散落的酒杯酒壶震得呼呼作响。
延泽和离川坐着一动不动,只有临风握了握手边的剑。
劲风一到,临风正欲起身,被延泽轻按了一下肩膀,然后延泽伸手对着那劲风一推,笑道,“老板就这么迎客做生意的吗?”
话音未落,帘子后的中年男子已经飞身而至,两只重百斤的金瓜锤便逼至三人面前。
延泽并未起身,只是将离川向旁边略推了推,然后拔剑,剑出鞘,寒光一闪,就听见两声巨大的当当声,酒馆老板在空中一个后翻,在酒馆中间站住,延泽也从凳子飞身而起,剑指酒馆中央,虽然这剑看上去薄如纸片,但是跟刚才那两个重锤相撞,却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见老板出手,那些伙计也纷纷拿出武器,将离川和临风包围在中间。延泽打量了一下这些伙计,看这些伙计虽然功夫不错,但是都不是临风的对手,离川虽然功夫不高,但是也可自保,他便放下心来,专心对付那老板。
“老板不问我是谁,就直接用了狠招,不合规矩吧。”延泽从老板的招数已经看出,“老狼”二字把这老板逼到绝境了。
原来这老板年轻时就叫老狼,曾经跟着一伙人在山上当强盗,专门抢劫过往的行人客商。有一次他们抢劫了一个商队,说来也巧,这队人中,本来有两个高手,可是这两个人因为水土不服,那日都拉肚子拉得浑身无力,老狼他们出现时,根本没法保护他们的主子,所以便被老狼们便轻易得了手,老狼们抢了这些人的钱,还把这些人都杀了。
这支商队中有一个年轻人,其实是一个世家子弟,来京都是为了替父亲拉近和京都中官宦的关系,在打劫中也稀里糊涂地被杀了。但是,老狼打劫他们时,正好有个小丫鬟躲在树林中没被发现,她回去报信后,那个世家子弟的父亲带领着大批的高手,彻底削平了这座山头,老狼的那些同伙,全都被碎尸万段,点火烧尽了,老狼侥幸逃脱,但是他却亲眼看见一个自己的同伙死前被那些人逼着清点尸体,并且告诉那些人尸体中缺了“老狼”。
逃下山后的老狼正好遇到这家酒馆转让,于是改了名字,当起了酒馆老板,后来风声渐渐平息,他嫌酒馆赚钱太慢,又渐渐地开始走上了黑道,培养杀手,干点替人寻仇之类的生意,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狼”这个名字,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
其实那个世家早已经没落,也没有人还记得要找出这个“老狼”,但是从那个世家里出来的一个侍卫正好流落到了寥落川,他也参加过那次围剿行动,和老狼还交过手,对这个使用重锤的男子印象颇深。于是他将这段过往当作了饭后谈资,寥落川上下无人不晓,通过寥落川藏在京都各个铺子中的暗桩一打探,一对照,延泽便判断出这个酒馆老板,其实就是当年的老狼。
所谓盗亦有道,杀手这行也是生意,也讲究个“信”字,所以延泽知道,如果只是找这个“老狼”问小阳的事情,那老板一定什么也不会说,除非是利用他心中长久以来的惧怕,才可能撬开他的嘴。
果真,这老板听到“老狼”二字,马上心惊肉跳,过去了这么多年,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么多的高手,让老狼这群乌合之众毫无反抗之力,整个山头血肉横飞。所以这些年他更名改姓,深居简出,为的就是躲避那个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