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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说

作者:上海网络文学研究培训基地 | 分类:其他 | 字数:609字

第8章 第二章 农耕文化与游牧类型文化

书名:崇德说 作者:上海网络文学研究培训基地 字数:0 更新时间:08-07 13:52

第二章农耕文化与游牧类型文化

我出访瑞士才知道,这样富裕、美丽的国家,在许多当代中国人眼里,简直是人间天堂,然而在一二百年前,却是十分贫穷,穷到要靠输出男丁去当雇佣军来维持民生,与手表一样著名的瑞士军刀,就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在一系列战争中逃亡出来的法国人带来了钟表技术,才使瑞士由穷变富,富得流油。如果没有手表和农副产品的巨大的差价,瑞士能在短时间里这么富吗?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语出《论语·颜渊》:

科技发明的成果,使一部分人的衣食住行医的状况得到改善,通过不公平交易甚至是强制交易,这部分人将技术成果转让给另一部分人,从而获取超额利润。故而,表面上是科技成果不断地被发明和推广,大多数人享受到了前人享受不到、甚至无法想象的物质条件,但贫富差距却在加大,贫富比例也在加大,幸福指数必然下降。因为人是文化动物,物质条件改善得来的幸福感,很快就被在人群中地位(被承认度)下降的失落感所抵消、所压倒,再加“比上不足”的私欲炽心,就像室外飙升的气温,室内这点阴凉,是不能消心头之暑的。而人类在享受这种“物质文明成果”的同时,付出了资源疾速消耗、环境急剧恶化的代价。

孔子说:“夏朝的政治法则,没有亵渎祭祀时的告天与鬼神的文辞,不求全责备,不对民众提出过高的要求,民众也没有厌弃当政者家族。殷朝的统治者虽然没有亵渎人事规则,但对民众求全责备。周朝的统治者鼓励民众逞强,虽然没有亵渎鬼神,但奖励与惩罚的手段都用尽了。”

这话不错,但宗法制,除了“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原则外,更重要的是“传子不传弟”。

“孝”的概念起源于西周初年。西周的“孝”是尊祖敬宗,是族权对父权的抑制,而后来“孝”的对象变成了父母。孔子在“孝”的观念已经发生实际改变的情况下,还是要着意恢复“孝”的原初的“尊祖敬宗”的内涵,作为政治上“以孝治天下”的理念的根据。

陈列在宗庙的宝鼎上,刻有铭文。铭文,是一种私家的历史记载,和公家的历史记载有别,因此称之为“自名”,就是自家宣扬名声,“自名”是刻铭文的人宣扬他的祖先的“令名”(美名)。其作用,就是“明著之后世者”,让祖先的美德世世代代传下去,成为家族的优秀传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祖先也是人,身上有美德,也必定有缺点,但因为铭的作用是要形成家族的优秀传统,所以对祖先是隐恶而扬善。这就是“崇孝”。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墨家效法的是大禹。大禹治水,天下奔波,三过家门而不入,但这是迫于大洪水不得不然,虽然是长年累月,然而洪水退了以后,治水工程队还是要解散,人们还是要回归故里,纳入原来的家族制社会,过原来的安居乐业的日子。春秋战国时期,专制社会还没有形成,人们思想相对自由,为一种社会理想走到一起,完全出于自愿,遵守纪律是为了提高效率、减少内耗,也是出于自愿。开始受理想的鼓舞,精神振奋,热情很高,团体生气勃勃、蒸蒸日上,日子一久,热情减退,团体涣散,也就是必然的事,不以首领的意志为转移。不像游牧类型(包括商旅、殖民、海盗)的民族,迁移性团体与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契约就成为无可替代的社会人际关系的纽带。

所以,“兼爱”的实质,就是“爱”的解释权不在个人,而在集体。个人的“爱”是否合法,是要由“兼爱”这种大爱来决定的。中国古代就有个词(话语),叫“大义灭亲”,好像“大义灭亲”是很高尚的行为。我们经历过十年浩劫的人,都知道“大义灭亲”是怎么回事。但从“大义灭亲”,可以知道,兼爱是一种基于“义”(理)的爱,是建立在后天契约关系上的“爱”,不像“仁爱”是基于“仁”(亲情)的爱。兼爱是“尊而不亲”的爱,仁爱是“亲而不尊”的爱(关于“尊而不亲”与“亲而不尊”在以后详述),所以,兼爱是难以持续的。

崇德文化产生于农耕文化,崇力文化产生于以游牧文化为代表的逐利文化,包括商旅文化、殖民文化与海盗文化。农耕文化是居民的文化,游牧文化是武士的文化。农耕文化以家庭、家族为社会细胞与系统,游牧文化以团队、集团为社会细胞与系统。农耕文化以亲情为人际关系的纽带,用礼义来规范;游牧文化以利益为人际关系的纽带,用契约来约束。农耕文化重历史传承,重在“久”;游牧文化重新奇开拓,重在“强”。农耕文化推崇圣人,游牧文化崇拜英雄。农耕文化是过日子的文化,重“和光同尘”、近悦远来,整体的安定、统一,以保持整体内部的多样性与发扬个性为前提;游牧文化是以战争为生活常态的文化,重竞争、征服,整体的效率、团结,以权威与实力为转移。农耕文化是崇德文化的一大支柱。

超我、自我、本我的心理层次三分说,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在这样的心理层次三分说中,超我是社会意识,是先验地用教育、训导等方式强加给个人的。自我是个人的理性意识,我思故我在,所以,被西方心理学认为是人的主体。本我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被称为潜意识,就是没有以理性意识形式表现出来的意识。弗洛伊德还认为,潜意识里的本能,除了正当的本能,还有大量被超我与自我压抑到潜意识里的不正当的本能,例如男孩的恋母本能、女孩的恋父本能,和失控的性本能等(弗洛伊德心理学把心理疾病与心因性疾病的原因主要归结为性本能),弗洛伊德将此称为情结,情结解不开,日积月累,就可能致病。首先被注意到的是没有器质性改变的心理疾病,如头痛、严重的神经衰弱等;以后又发现很多器质性疾病,也是因为情结在作怪,这些病称之为心因性疾病。因为弗洛伊德主要是从治疗心理疾病方面来建立他的理论的,所以,他的理论容易给人造成潜意识是个垃圾桶的印象。情结致病,就像储存过多、过久的垃圾发臭了。用催眠、与心理医生谈话等方法,使潜意识里的情结浮现出来,就好像把发臭的垃圾清理出去。基督教的教徒向神职人员个别忏悔的方式,其实也能同样起到心理解痉的作用。

而实行了“传子不传弟”,必然加强了父权,因为宗法制虽然制定了一定的继承顺序,但终究还不是顺序继承,而是遗嘱继承,接班人由传位的君主决定。对小宗来说,或许是族权大于父权;对大宗来说,一定是父权大于祖权。为子的,不可能援引祖宗的遗训,来与父亲据理力争。

到这里,可以讨论一上来我提出的一个问题:“当今中国的‘正常人’,似乎是以崇力文化为超我,以崇德文化为本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颠倒?”

崇德文化的话语系统里,农耕文化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就是社会生活的稳定。稳定带来持久的延存,非强大外力不能打破,就是打破了,伤口也能较快愈合,就是断臂缺腿,也不影响个体的长寿存世,也不影响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正是农耕文化,使中华民族成为世界上唯一的人脉、历史、文化未发生断裂的古老民族,而且是人口最多的民族,自我修复能力最强的民族。

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祭祀,本来是传承道德精神的有效形式。先秦的天子祭天,有以祖先配享的礼制。“相传有虞氏(舜)以黄帝配天,夏后氏(禹)因之,殷以帝喾,周以后稷。”(《辞源》)配天的祖先,都是道德模范(圣人),为了证明“天下为家”(中央政权在一家一姓中传承,其实舜不在内)以后,这一家一姓的执政权的取得,是因为祖先的“有德”。有德的祖先成为道德精神的文化符号。但因为家长制与君权专制使这种形式逐步异化的倾向,在春秋时代已变得很明显,因此,由孔子的身体力行,农耕文化的又一特点:以历史理性代偶像崇拜,就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也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

子曰:“夏道未渎辞,不求备,不大望于民,民未厌其亲;殷人未渎礼,而求备于民;周人强民,未渎神,而赏爵刑罚穷矣。”

泽地里的野鸡即使要走上十步才能啄到一颗食物,跑百步才能喝上一口水,生活在人看来很艰苦,但它并不希望被养在笼子里。被畜养,尽管看上去神采焕发,但它其实不快活,因为这不符合它的天性。

虽然孔子这段话说的是夏、商、周三代的政治,但因为三代的政治法则是建立在宗教观的基础上的,所以,首先是梳理了三代的宗教观。

孔子在这方面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如果按“孝”的原初内涵,这话就好理解了。因为“得万国之欢心”是为了“以事其先王”,“得百姓之欢心”是为了“以事其先君”,“得人之欢心”是为了“以事其亲”,所以这就是“孝”。也就是说,“孝”的第一义,是把继承下来祖先的事业经营好、传下去。如何经营好继承下来的事业?按照老子、孔子所传承、所阐释的观念,就是以德来得到众人衷心的拥护。因此,谦下、关心下属是第一条。在这个意义上,孔子的“以孝治天下”与《老子》的“无为而治”、“上德不德”、“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以及大者唯小、强者守弱、上者处下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有些中国的基督教信徒,在传教时说,基督教崇拜上帝,上帝是没有形象的,所以上帝不是偶像,基督教是反对偶像崇拜的,是正教,是正神。而信佛教要到庙里去求神拜佛,神、佛都只是泥塑木雕的偶像,都不过是死去的人,所以佛教是搞偶像崇拜,是邪教,是魔鬼。

这是典型的崇德文化的教化理念,可惜两千多年来被崇力文化严重掩蔽了,以致汉代以后的《论语》注释本,把这一章注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

现代西方民族比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对军事实力更加倚重,因为军事力量不仅要用来保障资源的供给,还要占领市场和保护市场。从帝国主义列强需要瓜分世界市场这一点来看,资本主义市场从早期到垄断阶段,都不是真正进行公平交易、用无形的手来调控的商品市场。他们在国内市场上也许是实行比较完好的市场经济(垄断的产生,市场经济就不会真正的完好),在国际市场上,一定是实行不公平交易,否则他们就不可能在交易中获得丰厚的利润。不公平交易的市场是需要用武力来维持的,是要用军事割据的方式来进行瓜分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两个阵营,既是军事共同体,又是经济共同体,说明现代的经济是一种以武力为后盾的经济,根本不是所谓的自由经济,是一种经济殖民,有别于武力殖民的新殖民。当经济殖民受到威胁的时候,武力殖民就走到前台。从经济殖民转到武力殖民,几乎不需要什么转换,就像伊索的《狼和小羊》的寓言,要找个动武的借口还不容易吗?

“我们”是指当代中国人。我们这一代人(就算是40、50后)自不必说,从我们这一代上溯,直至现在硕果仅存的“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也不必说,就是我们以下的一、二代人(以20年为一代,60、70后,80、90后),说到“农耕文化”,就会想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这是一种保守、落后的经济,是一种要遭淘汰的经济,是中国在近代挨打、面临列强瓜分危险的经济基础,因此,农耕文化就是落后、保守、必遭淘汰的文化。文革的上山下乡运动,虽然打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旗号,但在一代“知青”心目中留下的,是农村贫穷、落后,农民自私、愚昧的深刻印象,加固了农耕文化是中国落后的根源的观念。这是西方崇力文化话语告诉我们。所以我说,当代中国人的显意识里是崇力文化,崇德文化在潜意识里。

对“现代化”和“科技进步”的概念的辨析,是要指出,不是科技发明和利用决定历史的走向,而是人的观念决定对科技发明的利用。“进步”是种价值观念,价值观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集中表现,所以决定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走向的,归根到底是人。人和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人是文化动物,唯人才有价值观,才有历史。人对外界不是被动的反应,人的行为不是受生理条件的制约,如猫要叫春、牛马到发情期非发情不可。人的行为受欲望的驱使、受观念的支配,受理智的调控。现在世界面临的种种危机和严重问题,不是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的必然结果,不是科技发明必然带来的弊病,而是西方人游牧文化思维定式带来的后果。是文化观念问题,不是科技问题。现在提到“科学伦理”,集中在核能利用、克隆人、转基因等少数几个问题上,其实,科学伦理涉及的方面应该大得多,如“空调效应”。又如塑料袋,在白色污染已经明确是环境一大公害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禁止塑料袋的生产,而采取舍本求末的“限塑令”措施呢?关键还在塑料袋生产的巨大的利益上。这充分揭示,现代社会的制度设计,是以利益为转移的,所以,尽管塑料制品、香烟似乎已被定论为公害,但各国政府只能在“限制消费”上做虚情假意的文章,却在“禁止生产”上装聋作哑。

子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胜其敝。”

问题不在要不要市场经济,而是要怎样的市场经济。不在要不要发展科技,而在要怎样的科技。不在要不要使GDP增长,而在怎样使GDP增长,是不是GDP就等同于物质财富?是不是GDP增长就意味着物质条件的改善、生活水平的提高?

恩斯特·卡西尔在其卓越的著作《人论》中说,人不能把握一个现实世界,只能把握一个由文化符号构成的观念世界。这是人的局限性,也是人的优越性,优越于其他动物的地方。其他的动物种群的灭绝,是因为客观自然环境的剧变。如果有朝一日人类灭绝,原因一定在人类自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对人而言的绝对真理。因此,人需要历史,“以史为鉴”,了解历史可以总结经验教训(历史在中华民族还有更大的作用,这在以后详议)。这就是我们今天来分辨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指出所谓“工业与后工业文化”,实质是“工业游牧文化”的意义。总结过去,是为了面向未来,不是要算历史的老账;拆穿崇力文化的谎言,也不是为了在话语上争胜,恢复崇德文化的尊荣地位。“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恒自然。”(还真本《老子》第十四篇德章〔王弼本第五十一章〕),话语权不是靠争能争得来的。但我确信,观念的改变完全能改变历史的趋向,把人类从崇力文化的战车上解救下来,走上和谐繁荣、可持续发展的康庄大道。

一方面,逐资源而生,石油等资源就是现代的“水草”。另一方面,对他国资源的竭泽而渔式的掠夺性开发,以满足滚雪球式的高消费,来保持经济指标的持续增长。

不是要否定人类改善环境,改进生产、生活的物质条件的努力,而是要给科技进步一个确切的定义。不是每项新技术的出现,都必然带来进步,给人类社会带来益处。

理想的宗教观是“有父之尊,有母之亲”,这很难办到,退而求其次是“亲而不尊”,再退是“尊而不亲”。孔子认为,到“尊而不亲”,弊病就很大了。同样是“亲而不尊”,周朝“强民”,鼓励民众逞强、竞争,比起夏朝的“不求备,不大望于民”(统治者不向民众索取太多,也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民众),又差多了。

《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治理人事,侍奉天帝,都以简约为最好。见还真本《老子》第二十二篇德章〔王弼本五十九章〕。)“事天”之“啬”,就表现在祭祀仪式上。据《礼记》所载,周代以祭天为最隆重、最恭敬的大祭,但在这样的仪式上,却是“以素为贵”:“至敬无文”,用没有文饰的大裘为礼服;“父党无容”,就像在父亲的处所,恭敬之心自然而质朴;“大圭(guī)不琢”,天子的大圭不雕饰凸纹;“大羹不和”,追怀上古祖先的艰苦的生活条件,煮的肉汤不放盐;“大路素而越席”,天子为祭天乘的最尊贵的路车,不加雕饰,只是铺上用蒲草编织的低等的席子;“牺尊疏布鼏(mì),椫(shàn)杓”,祭天仪式上牺牛形的酒樽,用粗麻布覆盖樽口,用白理木做的杓来酌酒。(以上白话译文参考了王文锦《礼记译解》,以下不一一注明。)还有祭祀时用的酒,“玄酒在室,醴醆(zhǎn)在户,粢醍(tǐ)在堂,澄酒在下。”“玄酒”就是清水,一樽清水放在室内北墙下;盛着麹少米多的甜“醴”酒,与白色渣滓很多的“醆”酒的酒樽,放在室内靠近室户(出口)的地方;盛着红色的渣滓很多的“醍”酒的酒樽放在堂上接近室户的地方;盛着糟滓下沉、酒色稍清的“澄酒”的酒樽,放在堂下。酒味越薄,其发明时代越古,为表示尊古,味越薄的,陈列的位置越尊,“室”尊于“户”,“户”尊于“堂”,“堂上”尊于“堂下”。

从墨子宣说“兼爱”之义的文字看,与以亲情为纽带的“仁爱”是不矛盾的,还可以说“兼爱”就是“仁爱”,就是大爱。但从墨者团体的实践,从墨者演变为“侠”的事实,可以看到“兼爱”不是家族亲情的推广,而是契约关系的装饰,所以,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孟子,对墨家的“兼爱”,要这样言辞愤激的批评。因为价值观的趋同(尚同、尚贤),墨家的“兼爱”,从内容来说,其实是“独爱”(单一的爱),这就像我们这代人都经历过的,世界上只有一种“爱”,就是阶级友爱,只有一种“感情”,就是“阶级感情”。阶级友爱与阶级感情,看上去都是个人的小爱、个人的感情的广大,不能否认,也确实有阶级友爱、阶级感情这样的“爱”存在,但如果只有这样一种“兼爱”,还要以这样的“兼爱”来批判个人的小爱、私爱,长此以往,人能受得了吗?

孔子说:“君子(合格的贵族)所谓的仁者很难做到吗?《诗(经)》中说:“行凯弟(悌)之道的君子,就像民众的父母。”所谓“凯”,就是强制性进行教育;所谓“弟(悌)”,就是说服安抚。以音乐舞蹈等娱乐手段来潜移默化,但不过度;遵守规矩而又充满亲情;威严庄重而又安详,顺应自然,不刚愎自用;奉行孝道,以德行继承发展家族的事业,慈爱待人,恭敬事天。领导民众,有父亲的权威,母亲的亲切。像这样才可以称为民众的父母,不是道德最高尚的人,谁能做到呢?今天的父亲关爱自己的儿子,贤能的多关爱,能力差的关爱也少;母亲关爱儿子,贤能的则关爱,无能的则怜悯。母亲,是亲切而不重权威,父亲,是权威而不讲亲切。就像水对于人民来说,是亲切而不重权威的;火就是权威而不讲亲切的。大地对人民来说,是亲切而不重权威的;天就是权威而不讲亲切的。天命(理性)对人民来说,是亲切而不重权威的;鬼神就是权威而不讲亲切的。”

从祭器与献祭的物品(如“酒”),就可以看到,祭祀的目的,在于用这种文化手段,强化家族意识,维护家族传统。在这样的家族传统中,祖先不仅是血脉的源头、家业的开创者,更是道德模范。家族延传至今,不仅是靠历代财富的积累,更是靠保持了有德的传统,得到了社会上其他家族的承认乃至拥护。所以,《老子》说:“子孙以祭祀不辍。”按现代人的理解习惯,就是“以祭祀子孙不辍”,以“祭祀”这文化手段,使“子孙不辍”,家族延绵。中国古代的家族灭亡,如晋国的范氏、中行氏、智氏被灭,不是像后代皇朝的诛九族、满门抄斩,把子孙都斩尽杀绝,而是活着的子孙不能以这个姓氏的名义再复族,因为这个家族的社会声誉丧尽,再得不到社会的承认。而晋国的赵族也几乎灭门,所以有赵氏孤儿的悲喜剧,不是因为幸存的赵家子孙有过人的勇力、智谋与深藏的用于复辟的财富,而是因为赵氏祖先有德,被强力摧毁,靠德望再起。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宗法制集权社会的政权中,中央行政机关“六部”,以似乎最不管事的“礼部”为首。礼部主管祭祀,祭祀的核心内容是宣德,中华国家是文化立国,文化以价值观为核心,中华价值观以“道德”为基石,所以,礼部顺理成章的为六部之首。现代西方国家内阁各部,或以外交部为首,或以国防部为首,或以财政部为首,或以内务部为首,但没有以文化部、教育部为首的,这也可以看出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别。

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层次三分说,和荀子提出的“性恶论”对心理结构的分层是相一致的。超我,相当于荀子说的“礼”;自我,相当于荀子说的“义”(义者,理也);本我,相当于荀子说的“性”。荀子认为人性是恶的,所以,“古者圣王以(因为)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正因为这样)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驯)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只不过弗洛伊德认为,这种“礼”“义”对“人性”的矫治,可能引起心理和心因性疾病,需要用心理治疗手段来疏导,但他并不否定“礼”“义”对“人性”矫治的正当性。

有学者认为,从建立宗法制的角度看,西周提出“孝”的概念,是为了确定大宗(嫡系)统小宗(旁系)的宗法制。

孔子说:“夏朝的政治法则是重天命的,崇敬鬼神而将这种敬肃的态度推而广之,贴近人事,忠诚负责,亲切而不重权威。先给以俸禄,然后树立威信;以奖励为主,惩罚为辅。夏朝民众的弊端在于,缺乏知识,认识浅陋,个性张扬而缺少约束,淳朴而不修饰。殷朝的统治者崇拜鬼神,率领民众对鬼神顶礼膜拜,绝对服从,先听鬼神的旨意(用占卜等方式),然后才讲人事规则;以惩罚为主,奖励为辅。殷朝民众的弊端:胆大妄为而不能顺应自然,只讲目的,不择手段。周朝的统治者注重人事规则与政治措施,崇敬鬼神而将这种敬肃的态度推而广之,贴近人事,忠诚负责。它的奖励与惩罚用等级制度来显示,亲切而不重权威。周朝民众的弊端:追求功利和取巧,讲究修饰而无惭愧之心,为谋取不当得利而搞阴谋诡计。”

这还是要说到中国人的宗教观,因为偶像崇拜是西方宗教的一个最重要的构成要素。

东方之墨者谢子,将西见秦惠王。惠王问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亲谢子贤于己也,对曰:“谢子,东方之辩士也。其为人甚险,将奋于说,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谢子至,说王,王弗听。谢子不说,遂辞而行。

如果说,农耕社会以家庭、家族为细胞和系统,以亲情为纽带,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以适应世世代代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安居生活;那么,中华民族祖先的贡献,就是通过有意识的文化建设,使自然生态上升为观念形态的系统的文化——农耕文化。

这是中国古代祭祀仪式上特有的设置,由受祭者的孙子来扮演亡祖,接受朝拜、献供。

《庄子·齐物论》中就说明了这样的道理:

《吕氏春秋·先识览第四》记载这样一则故事,或许道出了墨者团体解体的原因:

这里,要讨论一下墨家的“兼爱”观念。孟子说:“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话有些偏激,但孟子的批评这样激烈,是因为他看到了“兼爱”理念对家族制社会结构的破坏作用。墨子提出“兼爱”,是要为墨者团体的构成提供一种理论。墨者团体是一个以流动性、迁移性为主的社会组织,这样的组织,与中国原有的安居性的、自然繁衍的社会组织不同,不能以亲情为纽带联系起来,只能以契约为纽带联系起来。以亲情为纽带的社会组织,伦理价值的基础落在“仁”上,“仁”就是基于亲缘(夫妻)关系与血缘关系(父母与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爱,及这种爱的推广。以契约为纽带的社会组织,伦理价值的基础落在“义”上,“义”就是公平交易与遵守契约。“义”还表现为朋友关系,就是“友谊”,“谊”即“宜”,“义者,宜也。”友谊就是合理、合适的朋友关系。这种朋友关系,又以独立成人后的兄弟关系来比拟,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就是“兼爱”。

农耕的生产方式,使人群世世代代在同一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不同的家庭、家族,年代久了,通过通婚等形式,结成情缘关系,所以,同一块土地上的人,难免有亲戚关系,因此,亲情自然成了人际关系的纽带,即使到了现代中国,“乡亲”还是一个很自然的概念,不需思索与辨析。乡亲,乡亲,故乡人便是亲属,故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以倾诉衷肠。我是生于长于中国最典型的现代城市、移民城市——上海,从阿爷一代就移民上海,虽然籍贯栏里还是填“宁波鄞县”,但宁波老家没有什么亲戚,所以这种“故乡”“乡亲”观念很单薄。我在写作《话说上海人》一文时,思考了“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话”“上海人以被外地人认为‘不像上海人’为荣”这种在中国十分奇怪的现象后,得出结论:“上海人是以上海话为内心语言的文化人群”,并预言,“上海话”这一自南宋杭州话以来,中国土地上唯一产生的新方言,虽然是上海人对中国作出的最大的文化贡献,但不可避免地在向普通话方向发展,我们的下一代上海人,可能不再会说纯正的上海话(其实所谓纯正的上海话是电台沪语广播的产物,只不过将近百年的历史,约定俗成,是没有正音的字典为依据的,谈不上什么标准不标准),但肯定是全中国说普通话和外语发音最标准的人群。这篇写于1993年的文章,今天看来,观点和预言基本是对的。但最近这几年,我注意到倡导上海话、肯定上海人的潮流正在上海滩上涌动,从媒体上看声势还不小。而有些积极分子,正是当年以被外地人夸“不像上海人”为荣的人。他们真诚地忘记了当年对上海人、上海话不屑的态度。我觉得这是上海人乡土观念“觉醒”的表现。上海人在外地、外国,一听到上海话,也会格外亲切,相对“泪汪汪”了。本来,我认为上海人在地理上是无根的,所以我定义上海人是“文化人群”。现在,也不是上海的地理环境有什么变化,使上海人在土地上扎下了根,而是农耕文化强大的家庭、家族观念,使上海人感到需要形成一个“上海人”族群。

前两年,国内有某些机构、媒体,找几个科学家来,再找几个作家与人文科学学者来,举行“科学”与“人文”的对话,让人感到不知所云。如果“科学”要与“人文”对话,就应该在“科学伦理”上对话,通过讨论,明确科技发明服从于社会伦理的原则。科技发明可以推动历史的进步,但科技发明不能决定历史的走向。决定历史走向的还是人的意愿。

二,尸。

从谋求人类(人群)整体利益、长久利益的逻辑前提出发,来重新认识农耕文化,我们可以看到农耕文化许多被遮蔽的优点,这些优点不仅为中华民族所需要,也是全人类所迫切需要的。

一个重要的因素,农耕文化讲究积累、储蓄,讲究报效家国,讲究传子传孙,这些都使中国的经济是储蓄型经济,而不是靠超前消费来拉动的经济。这样的经济从消费水平来看似乎比较低,但它的抗风险能力强。今天中国的经济学家,大多盯着消费这一块,千方百计要刺激消费,从而拉动内需,使GDP保持高速增长。在这样的经济学家眼里,中国人的量入为出、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细水长流的储蓄型消费心理,实在是不能与国际接轨的落后观念,是使他们很伤脑筋的问题。他们寄希望于今天中国的“新人类”、“新新人类”能够转轨到超前消费。照我看来,如果真是这样,中国的泡沫经济时代就真的要“狼来了”,而中华民族也可能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但以前的“最危险”来自外敌入侵,属于“天作孽”,而这回是“自作孽”,那是比前一次“最危险”更高一个档次的“最危险”,中华民族能逃过这一劫吗?但我相信,中华民族的崇德文化的深厚传统,是不会让这种“自作孽”的危险成为现实的。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礼记·祭统》篇中,这样阐述“鼎铭”的作用:

而荀子不是这样想、这样说的,他认为“善”天然的就在君主这一边,“恶”在民众这一边,所以社会需要有人来统治,以统治者的“善”的意志来改造民众的“恶”的本性。从荀子出山以后,孔子倡导的儒家就不能不变味了,儒家的变味,就意味着崇德文化开始在显意识的层面上逐渐被崇力文化歪曲、阉割、遮蔽。尽管荀子从来没有能取代他的论敌孟子,成为儒家的亚圣,到十年浩劫中又成为法家的代表人物(尽管当时对“法家”的定义很可商榷,但对荀子来说,倒也可以说是得其所哉),但汉儒以后实际奉行的是荀子这一套。因此,中国人并不是在今天才“以崇力文化为超我,以崇德文化为本我”,而是两千多年来逐渐如此、长期如此。为什么中国人的“超我”“本我”会发生这样的颠倒?实际上并没有发生颠倒,也不可能发生颠倒,而是东方和西方、崇德文化和崇力文化对概念的定义不同所造成的“错觉”。

子言之:“君子之所谓仁者其难乎!《诗》云:‘凯弟君子,民之父母。’凯以强教之;弟以说安之。乐而毋荒,有礼而亲,威庄而安,孝慈而敬。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如此而后可以为民父母矣,非至德其孰能如此乎?今父之亲子也,亲贤而下无能;母之亲子也,贤则亲之,无能则怜之。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土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天,尊而不亲。命之于民也,亲而不尊;鬼,尊而不亲。”

现代西方民族正是在这两方面继承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说《礼记》、《仪礼》记载的祭祀仪式中与众不同的两条:

崇德文化正相反。崇德文化认为“善”在“性”中,如果人性中不是天生有“善”,作为社会生活准则的“善”又从何来?用弗洛伊德“本我”“超我”的定义,“善”在“本我”里,“超我”里的“善”的观念,是后天的,还要用“本我”的“善”性来加以检验。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承担检验“超我”任务的是理性“自我”。崇德文化则认为这个理性“自我”只是“言”而不是“道”,只能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起不了检验“超我”的作用。用“自我”去检验“超我”,就是用一种观念去检验另一种观念,从逻辑上说,就像用一种公理系统去检验另一种公理系统一样徒劳。

请看《孝经》中与此相关的《孝治章第八》。

所以,农耕文化是产生崇德文化的存在基础,但农耕文化不是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崇德文化。从农耕文化到崇德文化是个飞跃。在中国,《老子》是实现这个飞跃的标志。孔子、庄子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层次推进崇德文化。崇德文化产生后,还是不断地遭到崇力文化的遮蔽、歪曲、阉割,逐步被边缘化、被压抑,但一旦产生,就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堇”。

司马牛和子夏说这话时,他们都跟着孔子在周游列国。孔子带领的门人弟子的团体,和墨者团体相似,所以,也要用“义”来作为联系纽带。这里的兄弟关系,已不是亲情,因此不是“悌”,而是契约,是“义”。

说到这里,应该可以进一步明白孔子分辨“亲而不尊”与“尊而不亲”,将“亲而不尊”置于“尊而不亲”之上的用意了。“亲而不尊”,像母亲一样,“贤则亲之,无能则怜之”,这是从“子”需要关爱的角度来定义其价值的。“亲而不尊”高于“尊而不亲”,就是依据“子”的立场的价值定位。依据“父”的立场来价值定位,则应该是“尊而不亲”高于“亲而不尊”,因为通过“亲贤而下无能”,可以激励子辈奋发竞争,提高能力,让能力强的来接班,使家业更加兴旺。以“子”喻民众,以“父母”喻君主,“亲而不尊”就是民本价值观的体现,“尊而不亲”就??

孔子将此表述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里的“立”、“达”是使动词,“立人”就是“使人立”,而不是“要人立”;“达人”是“使人达”,而不是“要人达”。自己想要确立的、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是大有利的,因此,要使有愿望确立、达到此目标的他人也能做到。这就是佛教说的“布施摄”,用布施的方式来度人。

由此可见,孔子提出的“亲而不尊”的宗教观,正是“崇德”理念的体现,也是民本思想的体现,因为政治上的“崇德”理念,是只有站在民本立场上才能提出的,站在君本立场上,只能是“崇力”。“崇德”之“崇”,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崇力”之“崇”,是屈服于权威的崇拜。

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经历了推翻帝制的革命、长期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多次运动,十年浩劫,等等、等等,都是使几亿人卷入其中的全面的折腾,但稍假时日,最近的是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一眨眼工夫,中国就成了世界上第一制造大国,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美国的第一债主国。这不是中国由农业大国成功转型为工业大国的结果,也不是农产品成本大幅度降低、利润大幅度增长的结果,也不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结果(中国的市场经济应该说还是很不完善的,不完善主要不在行政干预过多,而在法制监督不够。市场经济首先是法制经济,无形的手通过法律、契约来发挥作用,但中国的市场经济恰恰缺少最基本的一部债法,这样,经济法系统就缺乏基础,因而产生了有中国特色的“三角债”现象、“双轨制”倒卖批文的现象;进行现代化企业改制,又出现了“左手卖给右手”的现象。但就是在这样的市场条件下,中国经济还是出现了超过当年“亚洲四小龙”的腾飞),这是农耕文化的思维方式在其中起作用的结果。

据文献记载,早在尧舜时代,中华民族就有了“天地”崇拜的观念。有学者说,对“天”(对“地”也一样)的崇拜,是对人格神的崇拜;也有说是原始的对自然物的崇拜;这些说法,我认为都不到位,也是用西方的宗教观念来套用的结果。中国上古崇拜的“天”(地),是超乎“鬼”“神”之上的。“鬼”“神”是人格神,“天”高于“鬼”“神”,就不能以人格神来理解、指称。屈原《九歌》中的“东皇太一”,也是天神,并不就是“天”。如果说“天”的概念类似于“上帝”,那么,人格神只是中国古代的“鬼”“神”,基督教里的耶稣、圣母、天使等。

中华农耕文化主要的特色有两条:一,以祭祀保持道德精神的传承。二,以历史理性代偶像崇拜。

《礼记·表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偶像崇拜是一种不需要讲什么道理,也讲不出什么道理的崇拜。譬如,有基督教徒宣传一定要崇拜上帝,说是因为上帝创造了世界,上帝创造了人。就算此说是事实,但你也可以问,因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就要对他绝对崇拜吗?按此理,父亲创立了家业,生出了我,抚养了我,我就要对他绝对崇拜、绝对服从吗?但这样的问题在基督教里是不能问的,问了就是渎神;而在佛教、先秦的道家与儒家,不仅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且支持这样的质疑。《老子》说,“玄德”(天、地、人最基本的美德)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就明确否定了因为“造物”就有绝对权柄、就受绝对崇拜的话语。

他首先对夏商周三代的宗教观进行了梳理,作出了价值定位。

因此,沈雄风提出,现代西方文化,不能称为工业文化或后工业文化,应该称之为“工业游牧文化”。工业革命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一种新的文化,所谓工业与后工业文化只是一种幻觉与有意的虚构。现代西方文化还是以游牧文化为体,工业与后工业只是这种文化换上的时装。如果“现代化”仅是指科技的进步,或所谓的全球经济一体化,那么这种“现代化”只能是在“空调效应”的怪圈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的恶性循环。科技的进步会变成明天的祸根而不是人类的福音。

还有祭器鼎,鼎本来是煮肉的大锅,后来因为鼎上刻字(铭),所以在祭器中变得特别重要。

因此,崇德文化讲的教化,是顺应天性,没有千篇一律的统一模式。《论语》中说:

孔子说:“舜和夏朝的施政法则,使民众很少抱怨。殷朝和周朝的施政法则,弊端就太多了。”

环顾当今世界上先进、发达、富裕的国家,在三四百年前,无不是贫穷的国度,所以,西方文艺作品中,海盗船是个充满神奇色彩的舞台,演出魅力四射的人生。所以,笃信基督教的西方人,讲究博爱的西方人,同时也首肯,他们国家的安全边界,应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认定对他们国家的安全构成威胁,就可以发动先发制人的军事打击。西方人确信(现在很多中国人也相信),他们的迅速富有,是工业革命的成果,而工业的高度发展,给全世界带来了高度的文明,所以,全人类都要对工业革命与后工业革命表示感恩。但大多数西方人就不想一想,如果工业产品真的那么好,拿来推销就可以了,何必要用枪炮来迫使亚洲、非洲、美洲人接受?如果商品交换真是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为价值单位的公平交易,西方人并没有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多几倍、几十倍的勤劳,怎么会迅速地积聚起多几倍、几十倍的财富?工业革命似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高楼林立,电网普覆,飞机凌空,人类登月;但同时带来了史无前例、积重难返的深刻危机,两次世界大战,此消彼长的局部战争,波及全球的经济危机,地球环境的迅速恶化,得失相比,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得与失,哪个的作用更长久的?我们留给未来,是文明成果,还是难以拔除的祸根?

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两大基本特点:一,逐水草而生。二,无度消费。因为消费品主要是抢来的,用完了还可以再去抢;而且时刻可能上战场,不能保证明天还活着,故而,“今日有酒今日醉”、“一夜情”成了合理的思维、正常的情感。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於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这三不孝中,两条是有关家族事业的传承的,只有一条是有关养亲的。无后自不必说;“陷亲不义”,就可能招致毁家灭族之祸,所以也是大不孝。可见到孟子时代,“孝”经曾子等孔门弟子的阐释,“事亲”已经成为重要内容,但家族事业还是“孝”的第一要义。

父权突出会导致家长专制,强调“孝”的价值观,意在导向民主、和谐。孔子倡导“孝”,是利用农耕文化的重“家(族)”的观念,弘扬崇德文化,压抑崇力文化。虽然“以孝治”的理念在后来的政治话语中被阉割、被偷换,但因为它是对农耕民族的本质特性的提升,所以,千百年来,在中华民族中传承不绝,成为聚族的最重要的凝固剂。

“义”的纽带作用也很强大,所谓“舍生取义”,人可以为“义”而去牺牲。但“义”一旦上升为伦理的最高价值,就不可避免的带有盲目性。春秋战国的许多作出可歌可泣的壮举的义士,如豫让、要离、专诸、荆轲、聂政等,究其动机,都是要报答某人对其的礼遇厚待,是出于私义,而非公义。在以游牧类型文化为基础的崇力文化的语境中,大力提倡“义”是必须的,有利于首领以笼络的手段来驱使人为其卖命。《韩非子》就向秦王建言,要以明奖罚的手段,使民“贵奋死”。从以农耕文化为基础的崇德文化角度看,这种以功利目标组织起来的团体,越高效,越强大,越义无反顾,对安居生活破坏越厉害、对亲情纽带伤害越严重。这就是《老子》说的:“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绝仁弃义,民复孝慈。”

古老的民族都有祭祀,站在西方话语角度,以一神教为高级的精神信仰,认为祭祀是不开化民族原始、愚昧、低级的表现。但如果让他们看看中华民族的祭祀,在几千年前就达到怎样的文化高度,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作如是想,就因为我在看到这些文献记载时,为自己对民族的历史的无知,长期以来鹦鹉学舌,感到惶恐不安。

假如让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不能胜你,你真的就对了吗,我真的就错了吗?我胜了你,你不能胜我,我真的就对了吗,你真的错了吗?那些观点有的情况下是对的,有的情况下是错的?那些观点都是对的,那些观点都是错的?我和你相互之间并不能彻底弄明白。人本来就受到他自身观念的蒙蔽,那么,我们让谁来纠正呢?让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指正,既然与你一致,怎么能指正呢?让与我看法相同的人来指正,既然与我一致,怎么能指正呢?让与我和你意见都不同的人来指正,既然与我和你都不同,怎么能指正呢?让与我和你的看法都相同的人来指正,既然与我和你都一样,怎么能指正?那么,我和你和别人全都不能相互透彻了解,还要守着那立场吗?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居住在达巷党的人说:“包容大气啊,孔子!广泛地教化而又不强制推行什么定式、教条。”孔子听到这话,对门人弟子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驾车的?射箭的?我是驾车的。(只管给射手创造射箭的良好条件,怎么能管射手怎么射箭呢?)”

从以上的简略对比就可以看出,之所以把西方崇力文化作为崇力文化的样本,还因为现代被称为“工业文化”或“后工业文化”的西方文化,实际上是全盘继承并发展了历史上的游牧文化。

这里,还要简略地讨论一下“孝”的概念,这是《论语》等儒家经典中重点论述的一个概念,而“孝”的概念到了明确施政方针是“以孝治天下”的汉代,就开始变味了。

举一反三,工业革命以来全球物质文明的发展,多是这种“空调效应”。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按照今天对“孝”的理解,这一章就很费解。明明说“以孝治天下”,怎么不说“明王”怎么孝敬父母,恪守父道,却反复说天子要“不敢”得罪“小国之臣”,何况是公、侯、伯、子、男五等贵族封爵;诸侯要“不敢”得罪“鳏寡”,何况士民;士大夫要“不敢”得罪臣妾(仆役),何况妻妾和儿子?怎么说天子“以孝治天下”的目标是“得万国之欢心”,诸侯以孝治国的目标是“得百姓之欢心”,士大夫以孝治家的目标是“得人之欢心”?

尸在祭祀仪式上地位最高,向他朝拜、献供的一般是他的父亲与母亲。仪式不仅像真的一样,而且相当隆重、相当庄严。尸在祭祀仪式上的举手投足,都有严格的规范,都要表现出崇高的气度。就是通过这样的仪式(对儿童来说,也是一种游戏),向孩童心里灌输进“个人是家族的一分子,是长链中的一个环节,个人价值由家族来定位”的观念。这也向主祭者昭示,他是一家(族)之长或一国之首领,但也只是延绵的家族传统中的一个环节,他的价值由家族的事业、家族的全体成员来给以定位。他当下是献祭人,将来就是受祭者,过去可能扮演过尸;如果他做得不好,家族灭亡了,他就不能受祭,丧失了全部的价值。所以,中国人终究把价值归结为历史价值,“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两句诗,是积淀在中国人人格深层的集体无意识,中国人一般不会对这样的价值观提出质疑。也所以,中国有这样奇怪的价值观:“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都是身后事,“死后原知万事空”,但偏偏中国人最重视的是身后名,有名,哪怕“遗臭万年”也好。当然这是愤激之言,真到了这一步,我想这么说的人,内心一定非常凄苦、绝望,但中国人能理解这样的价值观,不能不看到文化力量的厉害。

一,祭祀用品。

秦国的墨者唐姑果向秦惠王进谗言,排挤东方来的墨者谢子,说明“尚同”“尚贤”“兼爱”“非攻”这些共同的理想目标,终究不足以使墨者长久的紧密团结在一起。据说墨者到哪个诸侯国去当官,还要拿出一部分报酬提供给墨者团体,但从这个故事看,这条规定可能是名存实亡了,或者说,即使有这条“共产主义”性质的规定,还是抵御不了高官厚禄的诱惑,还免不了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秦惠王是公元前337-311年在位,属战国中期。其时,还是墨家的鼎盛时期,“徒属充满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但内部已经出现了裂痕。以功利目的组织起来的团体,一定也会因为名利而内部争斗。从出现家庭这种社会基本单位之后,在人类的感情中,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才可能是无私的,其次可能无私的才是子女对父母之爱、夫妻之爱、兄弟姐妹之爱与知己、知音朋友之爱。所以,没有社会组织比家庭、家族的关系更为持久和牢固。

为什么这么说?

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

与“上帝”概念不同的是,“天”不是全知全能的,“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尚书·皋陶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中》),因此,“天”的意志就是自然规律的体现,对“天”的崇拜不是对偶像(权威)的崇拜。

产生这种心态,不是什么血统里带来的尚武基因所决定的,也不是什么民族劣根性,而是文化的积淀、历史遗留下来的沉重的包袱。欧洲历史上以游牧、殖民、商旅为营生的民族,原来所处地域的自然条件都是比较差的,农耕与畜牧发展不起来,只能离乡背井,向外寻求生存、发展的空间。

上海还是移民城市,而且新一轮的移民潮可能不亚于上一轮的移民潮。因为,虽然从移民与原住民的比例来说可能还没超过,但从移民占据的位置来说,则应该已经超过了。上海已经流传这样的话:内环线以内说外国话,中环线以内说普通话,外环线内外说上海话。这说明在收入丰厚的写字楼(这是老上海话)里,多的是“新上海人”。但“新上海人”虽然身居要津,却主动地要向“上海”皈依,以“上海人”为荣,也有学说上海话的积极性,说明这种文化认同,是出于定居文化的需要,而定居文化是一种以亲情为纽带的文化。

按西方的宗教观,构成宗教的三大要素:偶像崇拜、教义、仪规,其中偶像是区分本教与异教的标志,教义和仪规是区分教内各派的标准,因此,偶像是最重要的要素。

我对基督教教义了解不多,但就我接触到的基督教经典和文献,好像并没有从反偶像崇拜的角度来宣传基督教是正道的。我只见到基督教的书籍说要信上帝,不能信别的神,不能信假先知,更不能信魔鬼撒旦,信上帝就是偶像崇拜。基督教是一神教,一神教不是说只有一个神,天国里除了上帝,还有耶稣,还有圣母玛利亚,还有死后进天堂的使徒、圣徒,还有许多天使与天使长,他们都不是人,更不是魔鬼,也不是在地狱、炼狱里受苦的灵魂,只剩下以“神”来称呼他们了。说一神教,就是只崇拜上帝,不要去崇拜其他的神,至少不能让对其他的神的崇拜超过对上帝的崇拜。这个受崇拜的唯一的神,就是“偶像”。因为我们称之为“偶像崇拜”的崇拜,是一种绝对的崇拜,一种毋庸置疑的崇拜。把“偶像崇拜”理解为对泥塑木雕的神像的顶礼膜拜,是偷换概念。这也许是中国特色的基督教传教话语。因为他们所宣扬的基督教反偶像崇拜的理念,正是由老孔庄建立起来的宗教观,中国人的宗教观就是反偶像崇拜的。也许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使他们相信,这么说,能够打动中国人的心。

还以消暑为例,过去的送风的思路,室内的阴凉不是以室外的升温为代价的,室内风多了,人体散热快了,不会造成室外风小了,行人感觉热了,因此,以电扇代替人摇的扇子,尽管也要消耗电能,但这种技术进步是利大于弊的,是接近自然的(利用了空气流动产生风,在有风的条件下散热快的自然原理),故而是可取的。而空调,则是以室外大环境的升温为代价来造成室内小环境的阴凉,以牺牲大环境来成就小环境,从整体来看,是弊大于利,是反自然的,因而是不可取的。所以,问题不在要不要以人力来消暑,而是怎么以人力来消暑。自己求凉快,但不能以让别人更热为代价。

从这样的教化理念出发,所以《老子》说:

《孟子·离娄上》中有句很著名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东汉赵岐注:“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随举个身边的例子。写以下文字的此刻(2009年7月15日)已入伏,上海早在一个月前出现摄氏30°以上的高温天,6月20日气温高达37.9°,超过体温。但我坐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一点不出汗,轻松愉快地坐在电脑前敲键盘。应该说,我是充分享受着工业与后工业的文明成果,或者说,工业与后工业的发明成果,大大改善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但是,我记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上海大多数家庭是没有空调的,何况大商场与办公室。但上海人并没有感到三伏天就没法活。我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家,临街的石库门房子的二楼,朝南只有1平方米多一点的窗,大多数的夏日,觉得凉风习习,晚上睡觉,大人还要叮嘱肚子上搭一角薄被,有时还要关掉一扇窗。半夜醒来,不是热醒的,而是被臭虫咬醒的。在六七十年代以前,家里有华生台扇的是资产阶级,至少是小资产阶级中的高级职员。我在1982年结婚时装了舒乐吊扇,虽然是通过熟人买的优惠价,还是很夺邻居眼球的奢侈品。现在享受空调,在家里当然比自然风要凉快,但出门就寸步难行了。固然有全球变暖的因素,但在上海,更多的是空调机造成的热效应。那么多的空调机把室内的热气排到室外,室外的温度不能不升高若干度。室内的凉是以室外的热为代价的,对不装空调的人家来说,如今上海的热天就非常难熬了。这些人家就以攒钱去买一台空调为生活目标,因为空调已不是生活的奢侈品,而成为必需品。随着装空调的人家和公共场所越来越多,空调机的功率越来越大,上海的室内外温差也越来越大,上海的夏天必定以领先全球变暖的速度“跑赢大盘”。而“室内外温差加大”的“物质文明成果”,是以能源的越来越多的消耗与地球气候的变暖为代价的。

“天”的概念类似于“上帝”的概念之处,一是高于人格神,二是抽象的、不具象,三是它有意志,有“天命”、“天意”、“天谴”等。因此,对“天”的崇拜,不是原始的对神秘的自然力量的崇拜。

据《史记》,商朝共30代君主,传位29次,传弟或侄有17次,传子只有12次。而周朝由于周公的以身作则,共37代君主,传位36次,传弟或姪只有7次,而西周只有2次,可见“传子不传弟”,是宗法制区别于世袭制的最重要的原则。

因此,崇德文化的教化,是帮助民众以适合他们天性的方式去生存、发展。

因此,春秋时代的实际情况是,由于“传子不传弟”原则的普遍实行,父权突出,遮蔽了家族观念,也强化了私家利益和社会公益的对立。孔子通过强调“孝”的价值由家族与社会给予评价,将“孝”从自发的亲情提升为社会的伦理。

因此,现代西方社会的主流的思维方式,或者说是集体无意识,不是“公平交易”“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和气生财”的商人的思维方式,而是“弱肉强食”“唯我独尊”“不择手段”“无限扩张”的武士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武士的思维方式里,以市场为战场、视商贸为商战,是十分自然的。看到他国的经济繁荣、实力增强,就视为“威胁”,也是十分自然的。有人改流行歌曲歌词:“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所有烦恼在我身边围绕”,活画了这种心态。

然而,把“无后”仅仅理解为“不娶无子”,是过于狭隘了,尽管孟子提出“无后为大”,是为舜“不告而娶”辩护。但对一般的士大夫来说,“不娶无子”也是特例,何况侯王。所以,“无后”应该是指没有培养好合格的接班人。孔子说:“君子也者,人之成(盛)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孔子认为,在小康社会,“君子”是一个人的最高的名誉。如果一个贵族、士大夫德行好,百姓给他很高的荣誉,说他是“君子的儿子”,那就是推崇他的父亲为“君子”,这就是成就他的父亲的名誉。孔子的话反过来理解,如果没有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使家族事业终止,这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往祖宗的脸上抹黑,就是最大的不孝。所以,孔子又说:“父母虽没,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有“孝”心,不仅能维护家族的事业,还能增添家族的荣誉。这样,家族利益就与社会利益统一起来了。私家和公家就不是对立的,“孝”就是从社会角度,给予家族亲情的价值评价。

因此,老子说:“成功遂事,而百姓皆谓我自然。”“成功遂事”还在其次,首要的是“百姓皆谓我自然”,让百姓感到这些事功,正是他们自己想干的,是顺应了他们的天性、顺遂了他们的心愿的。

有个很明显的例证,可以说明“孝”的本义的反专制的性质。从秦开始,在祭祀大礼中就取消了尸。因为皇帝至高无上,怎么可以在重大的典礼上向尸朝拜、献祭呢?汉代“拨乱反正”,废除了很多秦的“败俗”,但尸的制度就是不改回来。因为汉高祖“命叔孙通制礼仪”的目的,首先是“以正君臣之位”,所以,初步的礼仪朝规制订出来,汉高祖很高兴,感叹说:“吾乃今日知为天子之贵也!”尝到了当皇帝的好滋味,喜听“山呼万岁”声,怎还肯折腰拜尸主?

中华民族的宗教观,加上印度佛教,可称之为东方的宗教观,就是建立在反偶像崇拜的基础上的。凡宗教都有崇拜,但东方的宗教观,不是对某个权威、偶像(如上帝)的绝对崇拜,而是对道德精神的信仰、崇拜,因此是一种理性的信仰、崇拜。

农耕文化使社会生活稳定、持久,是由保持家庭、家族的传统来实现的。或者说,家庭、家族在这方面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家庭、家族是农耕社会的基础。

在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中,“超我”代表“善”,“本我”中与“超我”相对的部分——“情结”代表“恶”。《荀子》中“礼”代表“善”,“性”代表“恶”。“善”以权威的形态出现,对“恶”采取强制的手段。

《圣经》说,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了人;西方唯物主义的宗教观认为,其实,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上帝。反正,在西方宗教观里,上帝还是具象的,并不是高度抽象的,与偶像有摆脱不了的联系。而在中国人的宗教观里,“天”是高度抽象的,是一种理性精神、自然规律的体现。到《老子》,认为“天”的抽象程度还不够高,又提出了“道”(先天地生,为“天地母”的宇宙最大生命体)、“恒”(宇宙的本源本体)的概念,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恒)”。到庄子时代,“恒”与“道”合而为一,“道”成为中国人观念中的宇宙本源本体,直至现在。(对“道”、“恒”概念的详细论述,请看《还吾老子》。)中华民族的宗教观与西方的宗教观,在崇拜对象上有这样的分别,从社会存在角度说,是农耕文化与游牧类型文化的分别所决定的。从思维方式上说,是生命哲学与制造哲学的分别所决定的。这在以后详论。这里要说的是,因为中华民族的宗教观是基于理性崇拜而不是偶像崇拜,所以,当祭祀这种维系传统的方式开始流于形式、开始变味后,以历史理性来替代宗教仪礼的话语,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前台。

荀子可以说是最早对崇力文化、君本主义作理论阐述的人。所以,他的思路正好与崇德文化、民本主义的理论相反。一样倡“礼义”,孔子是主张在顺应民意、顺应天性的基础上,用文化手段来调节、规范人的行为(详见拙著《孔子原来这么说·两条礼教路线》)。如果以“有利于社会化生活的言行”来定义“善”,以“有害于社会化生活的言行”来定义“恶”,那么,“善”就天然地在民众这一边,这就是话语上的“民本”——民本主义。老子、孔子、庄子就是这样来定义、推理的。这就是崇德文化。崇德文化,就是从民本的立场出发来定义统治者的“善”。

尽管这段话中的“善”是指“高效”,“恶”是指“遭厌恶”,与“性善”“性恶”中的“善”“恶”有所不同,但后者是从前者引申、转义而来,概念之间是有联系的。崇德文化的教化,不是要把万物统一到一个生存模式上来,哪怕这个模式非常好。《庄子》中就反复讲这个道理。《养生主》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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