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
星期天,杨小翼一早就跳上公共汽车,奔向夏家。
杨小翼听出刘伯伯这话里隐藏着的担忧,她说:
“孩子,我肚子里有孩子了,刘世军的。”她脸上有点得意。
“你怎么那么高兴呢?”
“什么?”杨小翼不解。
“你真漂亮,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王阿姨想了想,淡淡地说:
“夏伯伯,那是你吗?你年轻的时候真潇洒啊,像个电影明星。”杨小翼说。
“那好的,星期天一定去看望你们。”
去的路上,她是有一些想象的。虽然王莓阿姨并没有谈起将军的事,但她相信他们私下一定在联系她和将军见面的事。她甚至想象,或许就在今天,她会在夏家见到将军。她不由得一阵激动。
自她来北京后,他都没给她写过信。刘世军太不够哥们了。
她们走在胡同里,夏津博一下子变很热情。他说,我以后去北大找你玩,我会带女朋友过来看你。杨小翼说,好啊,欢迎你们来玩。夏津博说起女朋友的时候,满脸和善,完全没有在夏伯伯和王莓阿姨那里的尖刻劲儿。他叮嘱杨小翼,千万不要告诉他父母他有了女朋友,他不想让他们知道。杨小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夏伯伯和王莓阿姨不同意他交女朋友吗?
她们正谈得热烈,同宿舍的女孩参加活动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吴佩明。吴佩明来自上海,他有一张优越生活滋润出来的脸,饱满,细嫩,聪明。他理一个漂亮的分头,下身穿一条黑色的西裤,上身是白色的衬衫,显得很有朝气。不过,这朝气和别的同学还是有些区别,别的同学的朝气里带着那种纯朴的愣头愣脑的气质,吴佩明身上却是一种自视甚高的骄傲劲头。也许是因为他来自上海,杨小翼和吴佩明交往得比较多一点。吴佩明喜欢谈论体育,津津乐道的是一九四八年华联队和驻沪美军联队的那场比赛。他说,那场比赛有一外叫包玉章的人特别出色,他游刃有余的扣篮动作,让美国人防不胜防。吴佩明崇拜三个人:一个是拿破仑,他的战争是思想和文明的战争;一个是贝多芬,他的音乐主宰一切,像上帝;一个就是篮球明星包玉章,长了中国人的志气。总之,他的话题离革命很远。不过,这个人确实是有才华的,他的历史见识也让教授赏识。在一次关于明史的学术会议上,教授还让他在会议上作了一个发言。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杨小翼感到很奇怪,她经常出入刘家大院,对景兰阿姨的过去却不怎么了解。她一直以为景兰阿姨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看来,共产党内的女人一个个都不简单。比如眼前的这位王莓阿姨看起来也是个人物。
在走之前,刘伯伯找杨小翼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非常正式,是在刘伯伯的办公室里。她想这是有深意的,刘伯伯通过这个姿态告诉她,她已是成年人,他们这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谈话。刘伯伯态度亲切中有些严肃。
杨小翼急了,解释道:“夏伯伯现在更有风度了。”
杨小翼想了想说:“不了,我呆得够久了,不好意思再打扰,我得回去了。”
也许是因为见不到将军的缘故,这天,杨小翼心情沮丧,即使想象中刘世军喜庆的婚事也无法让她高兴。她还无端地生刘世军的气。他竟然连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她,就这样偷偷摸摸地结婚了。他应该亲自写一封信给她。他怎么能这样不讲义气!
后来,杨小翼才知道夏津博大学毕业后没听从父母的安排去外交部,而是去首都机械设备厂做技术员。他因此称自己是工人阶级。工厂实行三班制,夏津博经常要值夜班。夜班后,有两天可以休息。
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杨小翼也跟着笑了。杨小翼说:
“没有,我只见过照片。”
“还没告诉他。刘世军吓坏了。”说到这儿,米艳艳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在等待列车开动的那段时间,杨小翼问米艳艳:
杨小翼点点头。
王莓阿姨这时站起来,准备告辞。她说:
某一刻,他们的热情让杨小翼有点儿不适应。但她的心里是温暖的,也很感激他们。因为心怀感恩,她或多或少有些拘谨。
“我父母最怕的一件事就是介绍我。我没出息,丢了他们的脸。”说完,夏津博笑起来,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大度,这反倒让他显出一种天真来。
米艳艳先愣了一下,然后眼睛发出光芒,好像她早已等着这个问题。她拉起杨小翼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在杨小翼的耳根悄悄地说:
当时,杨小翼觉得夏津博身上真的有一股子工人阶级的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气质。在这个优雅的外交家家庭里,夏津博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有时候夏津博甚至笑骂无常,但夏伯伯和王莓阿姨似乎很宽容他,不管他说的多尖刻,也装做没听见。杨小翼觉得夏津博有些过分了。
杨小翼去过将军负责的部门。那是个十分机密的单位,门警森严,她根本无从靠近。那天,车队突然从里面鱼贯而出,她迅速地靠近路边。一辆车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脸,奇怪地看着她。等车队远去,她突然意识到,那人就是将军。那一刻,她非常激动,对将军的那种遥远的感觉迅速消失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把将军的这一行为赋予异常主观的想象,认为将军认出了她。他一定是知道她来北京了,也许刘伯伯把她来北京的消息告诉了将军。
那年高考,杨小翼考得一塌糊涂。按平时的成绩,她不应该考得这么糟糕的。考砸的原因是那段日子她的情绪实在太差,表面上,她好像专注于学业,比谁都用功,其实她的心很乱,各种念头纷杂,根本没心力读书,名落孙山也属正常。那年,刘世晨考得不错,她被东北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录取了。
杨小翼到的那天,班主任在班上搞了个欢迎会。各人都介绍了自己,杨小翼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他们南腔北调,显然用当时的话来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
她知道这是王莓阿姨的客气话。她就笑笑,表示感激。
那天,刘伯伯说了很多话。杨小翼从来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即使在天一塔上,他告诉她身世之谜时也没有说这么多。那天,刘伯伯说,她此去并不一定能见得到将军。情形很复杂,党的要求非常严明,做为党员一定要严格遵守党的纪律。
杨小翼接到入学通知,己是一九六一年的十月。永城已经有了秋天的感觉。永城的秋天并不是在那些植物上显示出来的,而是由空气及吹在脸上的风来显现的。那空气不再像夏季那样湿润闷热,风中有了一些干爽而肃杀气息。在将要离开永城前,秋天的气息加深了杨小翼的茫然。这茫然是在收到入学通知的一刹那出现的,这之前她一直怀着盼望,好像去北京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然而当盼望中的事真的到来时她却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表面上,他们说着欢快的话题,脸上都洋溢着像是实现了共产主义的那种欢乐而幸福的情绪,但事实上,他们各怀心思——至少杨小翼的内心充满了沮丧。她意识到通过夏家而见到将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有一种受挫感。她那张开的欲望被逼收拢,而欲望的无疾而终是最让人难熬的。
北京的气候比南方要冷得多,街头的柳树叶一片一片地从树梢上跌落,风一吹,满天飞扬。这风里有一种冷冽的像是来自深冬的寒意。杨小翼的皮肤还没有完全适应,从镜子上看,脸上有一层健康的红晕。
“你累了吗?要不,你睡一会儿?非洲的事留着下回再讲给你听。”
“刘伯伯知道吗?”杨小翼问。
杨小翼说:“好的。”
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
刘伯伯说,他作为将军的老部下,也很难见到将军,要见到将军是很难的,何况是杨小翼这样的身份。但刘伯伯说,他会尽力帮助她,他已要求他的战友帮忙,希望这位战友能安排杨小翼和将军见上一面。说着,刘伯伯递给杨小翼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上他战友的名字:夏中杰、王莓。上面还有他们的住址。
“这些都是我父母最光辉的时刻。”夏津博说得一本正经,但听得出来,话语里带着刺。
这个想法让她激动并得到一丝安慰。她想,她将在北京读四年书,总有机会接近将军的。她听同学说,将军有时候会来大学演讲的。
午后,夏伯伯进书房休息了。杨小翼的脸上显现落寞的神情。王莓阿姨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她开始谈论国外的见闻。她谈起非洲碰到的怪事。她说当地人特迷信,相信咒语。“不过,也挺奇怪的,中国大使馆的一个雇员,身体很好,有一天无缘无故地昏倒在地,口吐白沫。后来,当地人念了几句咒语,就好了。”又说,“我是唯物主义者,当然不相信这一套,可也觉得很难解释。”杨小翼表面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其实她老是走神。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王莓阿姨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她自嘲,哈欠要传染的。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精神,说:
那天杨小翼回宿舍时,门卫叫住她,说有一封信。信是米艳艳寄来的。米艳艳在信里说,她和刘世军结婚了,但他们没有办酒席。刘伯伯听到她怀孕的事非常生气,差点要把刘世军掐死。刘世军被父亲吓坏了,好几天都没还过魂来……米艳艳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述说她的婚事,言语中充满了对刘世军的溺爱和调侃。
王莓阿姨见到杨小翼,非常高兴,热情地拥抱她,好像她们已是老朋友。王莓阿姨说,你来了真好。王莓阿姨把杨小翼介绍给夏伯伯。夏伯伯正在书房练毛笔字。他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非常儒雅。他见到杨小翼,就热情地招呼:“是小翼吧?来来,过来看看,字怎么样?”杨小翼觉得夏伯伯的字有点儿艳俗,虽然符合章法,但一笔一划给人一种妩媚之感。杨小翼说,很漂亮。他脸上得意了,站在自己写的字前面,欣赏了一会儿,好像这几个字因为杨小翼的夸赞而变得更好了。一会儿,他坐下来,说:“老刘打电话给我了,要我照顾你。怎么样?老刘是不是还像一个农民的样子?”说完他哈哈哈地笑起来。
米艳艳幸福地点点头。
这时,列车就开动了。米艳艳慌忙跳下火车。然后站在那里招手。她的笑容非常甜美,就好像此刻她就是一个美丽的新娘。
“那就好。”刘伯伯点点头,但目光里依旧充满忧虑。
“我等着吃你们的喜糖。”
看这则新闻,杨小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她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父亲,但当她在新闻上看到他,还是感到陌生。她无法想象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试图寻找自己哪里像他。没有找到。这种陌生感让她震撼。她甚至怀疑,也许一切都搞错了,她和这个人根本毫无关系。
杨小翼一心想去北京。刘伯伯对她说,你去考大学,考上考不上我都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把你送到北京。
列车开动后,杨小翼突然伤感起来。她不知道这伤感来自哪里,同刚才米艳艳告诉她的事有关吗?还是对未来日子的迷茫?她把目光移向车窗外。永城在向后退去,慢慢远了,慢慢看不见了。她的心中突然无比空虚,好像她有什么东西丢失在这个城市。白杨树整齐地排列在铁轨的两边,阳光从树梢上倾泻而下,像瀑布一样扑向车窗,让她眼睛生痛。
“你不用讨好他们,讨好他们的人很多。他们好话听得太多了,你知道好话就像鸦片,是要上瘾的,他们太依赖这个了。”
王莓阿姨这样说了,杨小翼只好留步。她说:
“他们是夫妻,也曾是将军的老部下,现在外交部工作,你到北京后可以去找他们。”刘伯伯说。
王莓阿姨叫杨小翼起身,让她看看。杨小翼听话地站立起来,有些不自在,毕竟她们是第一次见面。杨小翼觉得王莓阿姨的神情像是在打量一只她喂养的小猪,眼里满是欣喜,这种欣喜有很强的感染力,让杨小翼放松下来。她一放松,就转了个圈。她学过舞蹈,转得有模有样的。
公共汽车缓缓向前方行驶,夏津博还站在那里。那一刻,杨小翼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让她去做客仅仅是为了对刘伯伯有所交代。与将军有关的一切,他们都守口如瓶。不过,她理解他们,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难处,否则不可能连提也不提起的。这“不提起”就是一种态度,说明了一切。她意识到,要见到将军比想象得要困难得多。
也许因为内心装着那个急切的愿望,那天,杨小翼多么希望他们把话题转移到将军身上,她多么希望他们因为谈论将军而说起她的身世,那样的话,她可以提起见将军的愿望。她希望和王莓阿姨单独谈话,她的目光一直追索着王阿姨的身影,眼睛里面像燃烧着一团火。在某一刻,王莓阿姨像是被她的目光刺痛了,不敢正视她。她想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这是艰难的,总是这样,当她内心有了某种欲望或渴望对方帮助时,她总会感到难以启口。
那女孩对杨小翼说,吴佩明找你有事。杨小翼问什么事?吴佩明说,听说你学过舞蹈,我们想编一个舞蹈节目。
杨小翼不大参加这些活动,她时刻记着来北京的目的。在北京安定下来后,她给夏中杰伯伯和王莓阿姨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没有提见将军的事,她只是说自己来自永城,是刘伯伯告诉了他们的住址,如果方便的话,她想去看望他们。
最后,刘伯伯反复强调:“小翼,不管有多少困难,你都要有耐心,好不好?”
“景兰阿姨有时候挺木讷的,站在前面,一点表情也没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杨小翼说。
刚才站在一边热情洋溢的夏伯伯脸上出现某种不悦的暗影,不过,他马上把这种不悦驱逐了,脸上重现那种开朗的笑容,向杨小翼介绍他的儿子。
“我知道你对将军会有很多怨恨,但小翼你要明白,将军一直关心你们母女俩。你一定要理解他的难处。”刘伯伯强调道,“你多站在将军的角度想想问题,你会明白一点。”
“我们收到你的信了,一直没空,今天过来看看你。”
杨小翼欲送王莓阿姨出去,但她执意不让送。她爽快地说:
那天,夏津博把他送上7路公共汽车。在告别时,夏津博突然说:
夏家很安静。将军当然不在夏家。将军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像而已。
杨小翼很想了解母亲当年的情况,问道:
“刘伯伯,你放心,我不会闯祸的。”
这句话并不中听,甚至让她无地自容。她不是个会讨好人的人,但那段日子,她表现出来的品质令她自己都有点吃惊。为了接近将军,她似乎什么样的付出都愿意。但夏津博的话提醒了她,她开始检点自己的行为,今天的表现是不是有点儿令人作呕呢?这更增添了她的失败感。
夏津博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讽。夏津博看上去很老相,脸孔粗糙而黝黑,一点没有遗传夏伯伯白而细嫩的肤色。他的目光直率,在杨小翼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杨小翼有一种被冒犯的紧张感。她低头假装看照片。
“这样吧,你星期天到我家来玩,我们再好好聊聊。”
一天,杨小翼独自待在宿舍里看书。正准备出门的同宿舍女孩说,小翼,有人找你。
夏伯伯眼睛亮了一下,紧跟着哈哈笑起来。“你这么说,我现在是不是又老又丑啊?”
“老夏听说你来了,高兴坏了,一定要你去我家玩。他说,要认你做干女儿。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这干女儿我认定了。你不会反对吧?”
杨小翼表示感谢,她说:
杨小翼到学校时,他们入学已有两个多月了。
夏伯伯一脸兴奋,他拉住杨小翼的手,要给她看相册,但他没有找到。王莓阿姨笑着从柜子里取出相册,她没有交给夏伯伯,而在沙发上坐下来,翻给杨小翼看。里面的照片大都是王莓阿姨的,各个时期都有,有的是王莓阿姨在延安大生产时的留影,有的是王莓阿姨演街头剧的剧照。王莓阿姨说,夏伯伯喜欢拍照,有一架莱卡相机,是打日本鬼子时的战利品,将军送给他的。杨小翼听刘伯伯说他们有个儿子,但相册上没有一张他们儿子的照片。
“景兰不简单呢,她在上饶集中营坐过国民党的大牢,受尽折磨。国民党特务可不是省油的灯,辣椒水,老虎凳,样样都来。她的头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王莓阿姨说。
“应该是我去拜访你们的。”
后来她们谈起刘家来,关于景兰阿姨经常头痛的事,两人讨论了半天。
“这小鬼,真会说话。”
“你可不要被她迷惑了,她心里可清楚了,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王莓阿姨笑道,“她这样,国民党以为她傻了,才放了她的。她一直是搞地下工作的。搞地下工作的人得看上去傻乎乎的才行。”
高考落榜后,杨小翼迅速参军了。她服役的是本地的警备部队。一年后,由警备部队推荐,杨小翼作为调干生被北大历史系录取。这一切都是刘伯伯安排的结果。
“你认识我妈妈?”
由于刚到一个新环境,杨小翼比较沉默。班上的同学似乎整天忙碌着,他们热衷于参加学校的这种活动。活动有歌咏比赛,朗诵比赛,游泳比赛等,名目繁多。对这种活动形式她已经熟识了,那是随着革命胜利一同到来的。在某些时候,这种形式像是革命的一件外衣,一个表情,你很容易通过这些事物识别革命。也许这外衣和表情不是革命本身,但却使革命变得非常迷人,使革命具有某种浪漫的情怀。对年轻人来说,浪漫是最有杀伤力的,所以他们特别喜欢唱那些苏联歌曲(那时候中苏关系已开始恶化,但苏联歌曲依旧流行),苏联歌曲有着迷人的色彩,一唱起这些歌曲,这世界顿时变得美好而亮丽,好像有一束光投放在上,没了阴影。
“你同学找你商量事儿呢,你忙你的。我搞外交的,平时尽是些繁文缛节的事儿,你可别再给我增加负担。你在我面前,可要直来直去。我们说好了,星期天见。”
“一样,一样。”王阿姨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像赶苍蝇一样在空中挥了挥。她看上去有一股飒爽之气。
在列车路过上海的时候,杨小翼想起了外婆和舅舅。她已了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这会儿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想念他们。
夏家在石大人胡同的一座考究的四合院里。台门进去,便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还种植着一些花草,主要是海棠、菖蒲和仙人掌之类的常见植物。其中有一种花她不认识,后来王莓阿姨告诉她,是非洲带来的种子,叫几内亚月季,那花蕾红得触目惊心。
夏家客厅的墙上有一个照相框,里面放着五六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杨小翼的注意。那是一张合照,将军在中心位置,他神情轻松,正对着一帮军人在说话。那帮军人目光注视着将军,笑容灿烂,像是刚听了一个笑话。杨小翼仔细辨认,认出将军左侧那人是刘伯伯,而最右边那位面目清秀戴着眼睛的应该是夏伯伯,其它几位不认识。照片的背影是一座土房子。这应该是战争年代某个轻松的片刻。看到这张照片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好像因为这张照片,她离将军更近了。她隐约看见了通往将军的路,这条路同夏家有关,他们是这条的引领者和中转站。
王莓阿姨要她吃了晚饭再走。杨小翼说,学校晚上还有活动呢。这时,夏津博从自己房间出来,主动要求送她。杨小翼其实有点儿怕他的,觉得他的眼神是不友好的,但他坚持要送,她也不好意思拒绝。那太僵硬了,显得她没见过世面似的。
杨小翼总是去图书馆翻看报纸,希望在报纸上发现将军的行程。可是将军负责的部门不是常有新闻的外交部,他的行程很少见报。偶尔见报,那必定是中央全会。在电影前播放的新闻简报中,她看见过他。那是毛主席视察将军负责的部门的新闻。他穿着军装,紧紧跟在毛主席的左侧,表情严肃,不露声色。毛主席是笑容满面,还回过头和将军说了几句。说话时,将军态度谨慎,展露的笑容甚至有点儿腼腆。
听到这个消息,杨小翼无论如何都是有点震惊的,也是不能接受的。这似乎太游戏了,太不严肃了。怎么能这么轻率做出这种事,怎么能未婚先孕呢。她想,刘世军真是个混蛋,还对她隐瞒着这件事,真不够朋友。不过,杨小翼决定原谅了他,她决定为他高兴。米艳艳是个漂亮的姑娘,她一直喜欢刘世军,刘世军得到了她应该感到幸福。只要刘世军幸福,她应该为他高兴。
杨小翼去北京的那一天,米艳艳一定要送她。本来,刘世军也要送她的,但刘世军临时集训,请不出假。母亲在杨小翼收到通知的那几天一直沉默不语。她替她收拾日常用品,还去街上采购了一些像脸盆、百雀灵、茶杯及牙膏之类的用具,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杨小翼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母亲显然已经知道她和刘伯伯交谈过了,现在母亲有什么话都不直接同杨小翼说,而是同刘伯伯说,再由刘伯伯转告。杨小翼和母亲之间或多或少有些隔阂的。这也是多年来她对母亲的误解造成的,虽然她想尽力弥补,但多年的积习是难以一下子打破的。母亲本来也要送她,杨小翼说,不用,米艳艳送我呢?母亲就不再坚持。
杨小翼抬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穿着灰色列宁装,料子看上去挺高档的,她皮肤白皙而红润,保养得很好。杨小翼不认识她,不过已猜出她是谁了。那人自我介绍:“我是夏中杰的爱人,叫王莓。”杨小翼连忙叫了一声“王阿姨”。
杨小翼敏感地意识到王莓阿姨不想谈这件事,她不免有些失望。联系到自己的身份,可以说不明不白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王阿姨非常敏感,她说:
米艳艳送杨小翼到火车站。她买了站台票,和杨小翼一起登上了火车。那天,米艳艳一直在笑,是那种抑制不住的笑,这使她看上去特别明朗,身上散发出一种安详而甜蜜的气息。杨小翼本来对自己离开永城,离开熟悉的人和物还有点伤感的,米艳艳这么喜气洋洋的样子,把她的伤感都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