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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

作者:艾伟 | 分类:其他 | 字数:7.0千字

第19章

书名:风和日丽 作者:艾伟 字数:0 更新时间:08-07 15:17

她马上听出来是吕维宁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不敢动一下,一直背对着他,好像她动一动就会出现可怕的后果。

医生说杨小翼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才可以出院。有一天傍晚,伍伯伯来看杨小翼,他竟然带了天安过来。他是从幼儿园直接带过来的。“我没征得天安奶奶同意,她不会同意的,我就把天安带来了。”伍伯伯说。天安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不知道是在为母亲忧虑还是在为前来看母亲这事忧虑。天安一直低着头,一会儿他细声细气地问:

伍思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等杨小翼穿好衣服,他过来掐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出地下室,然后轰然关闭地下室的门。吕维宁被关在了地下室。

“妈妈什么也没偷。”

她使劲点头。

那是初夏时节,广安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人们穿起了衬衫,孩子们开始下河游泳。天安已经能在地上行走了,他在院子里蹒跚学步,或和他奶奶玩耍,院子里充满了天安奶声奶气的笑声。孩子的奶奶在杨小翼面前经常表现出不容他人染指的妇人式的霸道,对天安有很强的占有欲,所以,当孩子和老人玩得开心的时候,杨小翼一般在一边静静地观看。不过,天安是个很聪明很乖巧的孩子,会不时过来亲亲杨小翼的脸。

她经常被吕维宁要挟去地下室陪他。她虽然百般推委,但吕维宁纠缠不放,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任凭他予取予求。

革命敬礼!

后来,他终于同意见面。

她说因为她放走了将军,被他发现了。

广安一夜之间生动起来。到处是红旗,到处是标语和大字报,到处是看热闹的兴高采烈的孩子。广安的大街上一下子聚集了数不清的年轻人,他们高呼口号,浩浩荡荡向县政府进发。

天安的态度让杨小翼略感欣慰。只有儿子接受她,需要她。但她也担心,在天安奶奶的教养下,长此以往,天安可能也会看不起她,以她为耻。

世军。

然后,真的被人发现了。就在杨小翼发呆的时候,她的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这话说到杨小翼的心里去了,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呜咽道:

离上一次见到将军已过去了整整三年时光,杨小翼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般光景,人间的事真是无可预料。

“天安,妈妈来看你了。天安,你好不好?”

杨小翼抱着孩子走在游行的队伍中。一会儿,队伍来到县政府。县政府坐落在县城中心,它的前面有一个广场,广场上已搭好一个台子,台子上空无一人。等到游行的队伍陆续挤满了广场,伍思岷押着教委主任出现台子上,他的后面站着五个戴红袖章的小将。杨小翼听周围群众说,那五个小将是北京派来的。

天安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他的态度里有和她保持距离的意思。这姿态让她感到悲伤,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势利了。

“妈妈,你要来看我,我想你。”

刚开始的时候,看到革命小将上街了,我也跃跃欲试。但是,我是个军人,部队不让我们参加地方的革命行动。我感到非常遗憾,觉得自己又一次错过这个伟大的时代。

那天,将军被红卫兵批斗后,被押上华光机械厂的卡车。他们把将军囚禁在华光机械厂招待所的地下室。杨小翼想,他们这样做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华光机械厂毕竟是军工企业。

她向他解释,她和吕维宁这样做是因为他要挟她。

“你真是个卑鄙的小人。”她骂得有气无力,相当无奈。

广安县的头面人物一个个被打倒,县委书记也不能幸免,他们被逐出权力核心,被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看到这一切,杨小翼会想想永城是不是也如此。她想,应该差不多吧,现在“文革”不是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事了,“文革”已在全国展开。广安的情形让她有点担心刘伯伯,担心一直受刘伯伯保护的母亲。不过,她马上安慰自己,刘伯伯和广安的这些人不一样,这些人干了那么多坏事,而刘伯伯一心为民,是党的好干部。

杨小翼不住地点头。

“丫头,做人哪有这么容易。丫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女儿其实不在了。你一定也听说了,她出了事故,被压在了隧道里……但我不肯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能相信……”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真是个傻瓜,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

吕维宁所言都是对的,这事要是张扬出去,真的会家破人亡。杨小翼经过了反复的思考,认为要摆脱吕维宁,或者说保护伍思岷和儿子的前途,她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离婚,只有和伍思岷离婚才能让那个恶魔无孔可钻。

面对他突然的亲昵和夸奖,她心里竟然产生了感激之情,好像他的恩泽让她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见他这么说,杨小翼有些伤感了。她想,他终究还是明白她的辛苦的。这时天安的奶奶从里面出来,天安奶奶见到伍思岷,就拉着他问这问那的。伍思岷是个孝子,他安慰母亲,他没事,一切都好。杨小翼以为伍思岷晚上会留在家里,她想问问他关于这次运动的情况,他们在广安究竟想干什么?他还想问他像将军这样的人是不是会在运动中受冲击?可伍思岷一会儿就匆匆走了。他怎么这样呢?才回来就走了。杨小翼心头空落落的。

“妈妈,你是一个婊子,不要脸。”

杨小翼想起在广安初次见到伍思岷的那一幕,她的脑子里浮现伍思岷把玩具霓虹灯送给那个盲孩的情形,过去对伍思岷的美好感觉又回来了。她的身体靠向伍思岷。

“那你为什么偷男人?”

伍思岷不敢看杨小翼的眼睛,他蹲下来,亲了亲天安。他说:

天安的后面出现一道暗影。杨小翼抬头,看到天安奶奶一脸厌恶地站在天安身后,杨小翼被她脸上的表情镇住了。

伍思岷的“革命”正在深入发展,他们开始进行夺权斗争。伍思岷终于被结合进了县政府的权力核心,成了革委会副主任。夺权完成后,混乱的局面稳定了下来,社会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秋天的时候,杨小翼听说天安上了幼儿园,内心又活动开了,她想去幼儿园看看儿子,哪怕远远地见他一面也好。天安在幼儿园了,应该比原来见他方便多了。

杨小翼听说伍思岷回到了广安,但他并没有回家。广安城在传说,在首都红卫兵的支持下,伍思岷像一个地下工作者那样在年轻人中联络,准备在广安发动“造反”运动。杨小翼了解伍思岷的野心,他会跳出来她一点也不奇怪。杨小翼有些为伍思岷担心,她在北京听了太多的政治斗争内幕,她知道伍思岷在干的事是凶险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

他更大胆了,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十个月。思岷,你听我解释。”

开始的时候,将军的警卫还尽力保护将军的人身安全,但终究寡不敌众,最终放弃了抵抗,这样,将军被挂上“反革命军阀尹泽桂”的大牌子,接受群众的批斗。

陈主任说:“丫头,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有一天,父亲找我谈话,他告诉我要有思想准备,他有可能被打倒。我当时觉得父亲在开玩笑,但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要我在部队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

“奶奶说你偷男人。妈妈,你是小偷吗?”

连续一个星期,将军都被拉到广安批斗,批斗完后再被押回地下室。他的身体日益虚弱,但他的双眼依旧坚定,神情肃穆,不卑不亢。红卫兵们被他激怒了,骂他是个老顽固。一天,他们在批斗将军时,将军被打翻在地,他的嘴里流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杨小翼差点晕厥过去。

“爸爸打架了,爸爸打架了。”

天安奶奶大声骂道:“婊子,不要脸。你好意思来看天安,你嫌害他还不够?”

伍思岷声音平淡,像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天傍晚,伍思岷带着五个红卫兵回家。五个红卫兵都是北京来的,看上去和善清秀,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他们见到杨小翼,就露出腼腆的笑容,其中一个女孩还叫杨小翼为姐,他们彬彬有礼的样子,让杨小翼颇有好感。杨小翼想,永城的红卫兵也这么和善这么有礼貌吗?他们怎么这样对待刘伯伯呢?刘伯伯干了一辈子革命,对自己要求那么高,生活朴素,不搞特权,怎么就被打倒了呢?

杨小翼摇摇头。

伍伯母见思岷带北京红卫兵来家,非常高兴,特地从邻居家买了一只鸡,在院子里忙乎开了。她还带着炫耀的口气和邻居拉家常,告诉他们有北京客人。她说“北京”两个字时,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好像教堂的嬷嬷在呼叫上帝的名。

你们那里也开始文化大革命运动了吧。永城已经动起来了,我能感受到一个大时代的来临。这样的时代我只在电影里见过,革命军人北伐,打土豪分田地,学生和工人罢课、罢工……我以为在和平年代难以再经历这样的革命场面了,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大手一挥,一个新的时代就展现在我们面前。我内心的激情不自觉地被激发出来了。

在阳光下,杨小翼发现伍思岷目光深陷,颧骨高耸,眼中布满了阴霾。看他一脸倦容的样子,杨小翼对他竟然可笑地心生怜悯。一会儿,伍思岷说: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道刺眼的光亮射向他们。杨小翼仓皇推开吕维宁,她看到是伍思岷站在地下室的通道上。那一刻,她是多么无地自容。她起身穿衣,动作老是出错。吕维宁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整个身子像是溃败似的,成了一团臭肉。杨小翼突然怨气冲天,狠狠踢了吕维宁一脚,吼道:“快穿衣服!”吕维宁这才反应过来。

吕维宁爬到了她的身上,缓慢地玩弄着她。他总是极有耐心,把折磨她的时间无限延长……

杨小翼从报纸上看到从电台上听到,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先是北京的革命小将起来造反,后是上海的小将们也起来造反了,他们把庙宇的菩萨砸了,把老院落门前的石狮子砸了,把路上的牌楼拆毁了,把旧路名改成了革命的名字,最让人震惊的是他们把一批曾经战功赫赫的党的高级干部抓了起来,让他们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接受群众的批斗。杨小翼知道这些人是将军的同僚,是他的生死战友,她不禁有些替将军担心,将军能在这次运动中幸免于难吗?杨小翼还担心伍思岷,外面这么乱,他一去没个音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杨阿姨目前一切都好。杨阿姨来我家看望过母亲。在这样的时刻,杨阿姨还来我家,我非常敬佩,杨阿姨真是处惊不乱。也幸亏杨阿姨的照料,我母目前还算稳定。

“他为什么要要挟你呢?”

周围一片哄笑。

华光机械厂招待所的大厅有一些红卫兵在喝酒唱歌,歌声同在他们家院子里唱的没什么两样,但如今听来,却令人烦躁。他们应该就是被派来看守将军的。

“可是他们把我儿子夺走了,他们不让我见儿子。”

杨小翼不清楚将军是不是认出了她。当杨小翼打开通向山脉的隧道时,将军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整个过程将军没有说一句话。

杨小翼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后来,杨小翼回忆这一情景,依旧为自己当年有如此巨大的勇气而暗自吃惊。那一刻,她像是被某种力量控制了,或者有另外一个人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超乎她平时的想象。那一刻,她是怀着某种牺牲的决心去的。

杨小翼没有见过陈主任如此悲伤,这个女人从来是乐观而坚强的。陈主任的哽咽,让杨小翼对她产生一种既愧疚又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忍不住和陈主任抱头痛哭。

天安还是摇摇头。他说:

她无言,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清楚这件事。

“你回来了怎么连家也不回一趟?全家都担心你呢。”杨小翼见到伍思岷,突然委屈了。

“是因为我不在家吗?”

对杨小翼来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一个噩梦。

三天后,伍思岷匆匆地回了趟家。当时杨小翼正在院子里给天安讲白雪公主的故事。这是杨小翼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伍思岷脸上的气息与上访时完全不一样了,一扫那时的落魄与晦气,呈现一种自信而飞扬的神采。这神采杨小翼是熟悉的,他少年时代就是这种昂扬的未来接班人的表情。他回家再也没有提上访的事,好像那事儿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看到伍思岷那张冷酷的脸,杨小翼明白,她再怎么解释都是无效的。

当她来到广安红花幼儿园时,还没到放学时间。杨小翼站在铁围栏外面看着操场上的一切。这是做操前的时刻,孩子们排队从教室里出来,他们步履蹒跚,像一只只随地打滚的气球。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脱离了队伍,在操场上奔跑。她知道天安如他的父亲,一直是守规矩的孩子,他不会擅自撒野的。她在队伍里寻找儿子。儿童广播体操乐曲响了,孩子们的动作七零八落,煞是可爱。她终于在最前面的一排找到了天安,他做得尽心尽力,一板一眼,但总是跟不上乐曲的节奏。她很想爬过铁栏,替天安喊口令。

他不顾她的反应,他把手按在她的胸脯上。她颤抖起来,但不是由于害怕,而是因为刺激。已经有好久没有人触碰她的胸脯了,三个月?半年?总之,是很久以前了。自儿子断奶以来,她的双乳寂寞无比。这会儿,吕维宁喘着粗气在她耳边喃喃自语:“不是的,我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你太小看我了。我喜欢你胜过所有一切,自见到你以来,我早已等着这一刻了。我们俩是有缘的,否则我们怎么又在一起了呢?”杨小翼一动不动,她在控制自己的感觉,她要让自己冰冷如水。吕维宁变得越来越疯狂,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我见过它们,它们在喂奶,多么美的乳房,我那时恨不得一口吞了它们……”

可一会儿,当她看到他们开始打他时,她的心就软了。她不敢再看台上惨烈的一幕,她开始同情他了,开始痛苦了,就好像她的情感被他控制着,她自觉地站在他这一边,她不由得为他的处境揪心了。

“我不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早已喜欢上你了,你知道。”

“小翼,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知道这一家老小要你照顾,挺不容易的,但我有比家庭更重要的事,希望你理解。”

多年之后,杨小翼查阅这段历史资料时,果然有关于周恩来救将军这件事。杨小翼相当迷惑。后来她想,可能是她放了将军在前,周总理打电话在后。

吕维宁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杨小翼听到厂子里有了她和吕维宁的风言风语,她是多么羞愧。陈主任甚至在会议上对她和吕维宁的事意有所指地作了不点名批评,要“某些人”的行为检点一些。她听了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有几次她在路上遇到陈主任,她的内心充满了无以言说的痛苦,又不好解释,只好假装没有看见。

她的叫骂声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她骂得更欢了,把杨小翼的事兜了个底。围观的人开始对杨小翼指指点点,杨小翼感到无地自容。

伍家拒绝她见天安,杨小翼只好偷偷去看望他。有一天,趁伍家院子里只有天安一个人,杨小翼溜了进去。天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这眼神令她心碎,她一把抱住了天安。“天安,天安……”她说不出一句话。

杨小翼进退维谷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局面。

杨小翼不想让孩子看到如此暴力的场面,让孩子转过头去。但天安挣扎着要看,他的目光里有强烈的好奇心。

后来是陈主任救了杨小翼。

“天安,你不相信妈妈吗?”

杨小翼满怀羞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幼儿园。

人是多么容易自我欺骗,很多本来难以承受的事,会慢慢成为一种习惯。随着时间的流转,杨小翼变得日益麻木了。她不像以前那样反抗吕维宁了,仿佛她和他成了同谋者。有时候她会侥幸地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也许今天的忧虑在明天看来只是小事一桩。

杨小翼被伍家扫地出门。她和吕维宁的事迅即传遍了华光机械厂,也传遍了整个广安。杨小翼虽然没有像伍思岷那样被批斗,但陈主任经常在大会小会上批评她:“一个女人家,管不住自己身体,还有什么脸见人?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革命军人。”听了这些话,杨小翼无地自容。杨小翼想陈主任这么做是在报复她曾经的薄情寡意了。杨小翼以为组织上会开除她的军籍,但一直不见动静。多年后,杨小翼才理解,其实陈主任对她并无恶意,像她这样的领导是必须说一些场面话以表明自己的立场的。

陈主任见她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她比往常和善了不少。她拍拍杨小翼的脸,说:

一天傍晚,杨小翼下班回家,看到伍思岷和儿子在院子里玩耍。这是近来极其少见的。由于伍思岷经常不回家,偶尔回来也不苟言笑,儿子对他有些生疏,有点惧怕他。今天伍思岷神色祥和,天安很久没有得到父亲这样的宠爱了,显得很高兴,伍思岷叫他干什么,他都讨好般地干。伍思岷叫他爬院子里的树,他也爬了。天安胆子小,平时他根本不敢的。杨小翼有些担心,天安还只有三岁,弄伤了这么办?不过,伍思岷难得有闲心逗儿子玩,杨小翼也是高兴的。终于尘埃落定了,她不用再为伍思岷提心吊担了。杨小翼在伍思岷身边坐了一会儿。伍思岷笑着和她招呼:“回来了。”她点点头。

她是如此仇恨吕维宁,但她竟然有生理反应,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想,这可能同伍思岷经常不在家有关。

“不是你想的样子。”

“你别骗人了,我知道将军是被人放掉的,开始我们内部非常震惊,但我们做了深入的调查,将军被放是因为周总理的指示,是总理的秘书打电话来,有人才敢偷偷把将军放掉。”

杨小翼听了相当吃惊。

他在靠近她,她感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身后,然后,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显得小心翼翼,好像在测试着什么。他说:

当杨小翼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寂静的白色,知道自己在医院里。陈主任守在她的病床边,她那张大脸庞上布满了关切的表情。醒来的一刹那,杨小翼心情异常平静,就好像她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目光所及都是新鲜的事物,好像这些事物同她一样才刚刚诞生,还没有命名。周围非常安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广播体操乐曲。她想起儿子天安,天安只要听到这乐曲便会哇哇大叫,动手比划。杨小翼的目光回到陈主任脸上,她第一次发现陈主任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她的头发花白了,眼角已有很深的皱纹,这皱纹像光线一样向四周发散。她知道这个女人关心她,可她曾对她恶言向相,不知怎么的,杨小翼鼻子酸酸的,想哭。

小翼,我现在非常苦恼,我有好多话闷在心里。我不敢对艳艳说,怕她承受不了。我有一种家破人亡、分崩离析的感觉。艳艳似乎比我乐观,她还劝我不要担心,她说:“爸爸一个老革命,怎么会成为叛徒呢?马上就会过去的。”我真的蛮佩服艳艳这么乐观。

后来,陈主任还说起当年母亲来广安和她见面的事。陈主任说,那时候你妈对你的婚姻很不放心,她对伍思岷的个性也不踏实,你母亲是有眼光的。她让我帮帮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杨小翼听了,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当时的情况,她猜测北京的红卫兵带着伍思岷来广安的目标就是尹泽桂将军,因为当时将军刚好在广安视察。到了八十年代,杨小翼在众多的回忆文章中读到了当时北京错综复杂的权力状况,许多势力都想把将军搞下台,于是他们趁“文革”这个机会展开了行动。她猜想,北京的红卫兵一定是带着这个使命来的,他们的行动可能受到了高层某个派系的支持。

陈主任说:“丫头,谁也夺不了你的儿子,儿子永远是你的,眼下只是暂时的。我告诉你,闺女,人生总难免坎坎坷坷,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想一死了之,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坚持下来了……”

地下室黑暗如盲。杨小翼觉得自己像是被打入了地狱。她想,黑暗很好,她什么也不想看见,她不想见到吕维宁丑陋的脸和身体,不想见到他充满欲念的眼睛。她安静地躺着。地下室那端排气孔射入的阳光如一把把雪亮的刀子,反衬出这边的黑暗。她真的想阳光就是刀子,刺入她的心脏,把她杀死算了。

看着火苗把信吞噬,杨小翼有一种自己也被吞噬了的揪心的感觉。在她的内心深处,刘伯伯和景兰就像是自己的父母亲,她和他们是合而为一的。想起遥远的永城正在上演的悲剧,杨小翼感同身受。由此她想到伍思岷正投身其中的运动,广安的“文革”也和永城一样吗?如果刘伯伯在广安,伍思岷他们也会把他打倒吗?

杨小翼的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怨恨。她的怨恨绵绵不绝,如冬日长夜。她怨恨将军,觉得是他毁了她的一生。要是将军不抛弃母亲,她的一生不会这么动荡;要是没有将军,她就不会伤害到尹南方;要是没有将军,她也不会被吕维宁挟持,那么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她同时怨恨母亲,母亲为什么要生下她呢?母亲应该知道一个私生女在这个世界会有多艰难。她认为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自以为得到了爱情,却是始乱终弃。她也怨恨伍思岷,是的,她在永城害了他和他们全家,她因此总是让着他,为了他什么委屈都承受,他却是如此冷酷地对待她,竟然不让她见儿子,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有一次批斗会,临时搭建的台子突然倒塌了,我父亲从台子上掉了下来,头部出血,当场昏迷了过去。我父亲倒是没事,一会儿就醒了过来,但我母亲当时在台下,精神受到严重刺激,她旧病复发了,现在神志恍惚。看着她的样子,我有一种锥心之痛。

她怕惊醒天安的奶奶,悄无声息地走出伍家院子,她直奔华蓥。

她说不出话来,只好含泪亲他的脸上。

杨小翼认出将军的那一刻,脑子一片空白。虽然她曾经担心过将军会在这次运动中受冲击,但真的见到这种场景,她依旧不敢相信。她回忆将军在王府的模样,他的一举一动是多么威严,简直神圣不可侵犯,但如今像神一样的将军却被这些小年青打倒在地,受到他们的污辱和批判。

大约有半年时间,杨小翼断绝了和吕维宁的关系。虽然吕维宁不断地威胁和要挟她,她都不为所动。吕维宁现在威胁的不再是她放走将军的事,而是他和杨小翼的关系。他说,如果杨小翼再不从,他要把他们的事告诉伍思岷,那样的话,杨小翼就死定了。杨小翼仔细盘算过吕维宁告发的可能性,她断定,以目前伍思岷的权势,吕维宁未必敢这样做,这样做等于置他自己于危险的境地。杨小翼如此坚定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伍思岷最近对她很好,让她的内心有了希望,她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

第二天,杨小翼到厂部,华光机械厂发动职工上广安游行。厂里派了十一辆卡车把职工送到广安。来到现场,杨小翼听说重庆也派红卫兵来了,说今天有大行动。一会儿,他们浩浩荡荡向县府招待所进发,把招待所包围得水泄不通。在场所有人都相当激奋,他们在齐声高叫:“滚出来,尹泽桂。滚出来,尹泽桂。”

“妈妈,奶奶说你是个坏女人。”天安怯生生地说。

小翼,你记不记得吴副书记?他是个乐天的胖子,原是父亲部队的政委,南下后和父亲留在了永城。他和地委办的女秘书有私情,我父亲曾当着常委的面批评过他。不久前,他告发父亲,说父亲在白区逮捕时曾出卖过同志,有投降变节行为。父亲现在完全停职了。

广播操终于做完了,他们也要放学了。孩子们开始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等待下班的家长来接他们。幼儿园门外聚集着一些老人,他们等着自己家的孙子或外孙从里面出来。杨小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天安,她想叫他,但又有一种莫明的惧怕。后来,还是天安看到了她,怯生生地向铁围栏走来,轻轻叫了声“妈妈”。听到天安叫她,她瞬即红了眼眶。她的手穿过铁栏,落到天安的身上。

那天晚上,伍思岷还是没有留下来过夜。午夜的时候,他跟着年轻人一起走了。他这段日子都是这样,总是匆忙回家,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此致。

杨小翼是走着回华蓥的。她一路踉跄,浑身无力。天安的叫骂如同霹雳,给了她致命一击。儿子也不需要她了,儿子的态度彻底摧毁了她仅有的生活信念。那天回到宿舍已是晚上,杨小翼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她的整个身心麻木而无助,好像她已经死了,灵魂不在,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天晚上,她吞了一大把安眠药。

杨小翼呆呆地站在地下室。那一刻,她有点儿失神,她的心思还在将军的身上。她是多么希望他认出了她,认出是他的女儿救了他,这样他会有安慰。她的心里涌出一种骄傲感,她竟然做了这样一件事!在这一过程中,她没有想过做这件事的后果。后来,她稍微清醒了些,她想,要是这事让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罪名啊,也许,她会因此家破人亡。

门终于打开了。她推门进去。将军很机敏,迅速地站了起来。地下室非常黑暗,只有出气孔射进来的月光把地下室划出黑白分明的两块。将军的脸在黑暗中难以辨认,但从将军的动作中,她可以判定将军非常平静,好像他预料到有人会来救他似的。她喘着粗气,对将军说:“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跟我走。”将军迟疑了一下,跟了上来。

“只要是女人你都喜欢。”她冷冷地说。

一天,杨小翼收到了刘世军的来信。这是武汉分手后,刘世军第一次来信。杨小翼拆开信,读了起来:

“你好大胆,这事要是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但吕维宁比她想像的要坚韧。有一天,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俩,吕维宁竟然胆大妄为,把手伸向杨小翼的胸脯。那时候,夏天快要结束了,天气依旧炎热,杨小翼只穿了件衬衫。杨小翼吓了一跳,骂道,你想干什么?吕维宁说,每天看着你的胸就受不了,心痒难熬。杨小翼觉得同他言语纠缠没有意思,就逃出办公室。这时,吕维宁又威胁她了,他说,你这么假正经,我受够了,我要给伍思岷打电话,揭露你这个反革命破鞋。说完,他真的摇电话,接通了总机。当杨小翼听到吕维宁对着电话说他找革委会的伍副主任时,她站住了,回头望向吕维宁,她的目光充满了绝望。“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在心里喊道。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杨小翼简直要崩溃了,那真是煎熬的时刻,令人窒息,难以承受。这时,他听到吕维宁说了一声“你好”。她想他和伍思岷接通了,她就扑了过去,把电话掐断了。

天安摇摇头。

天安奶奶在对天安说话。杨小翼此时有点迷糊,她没听清楚天安奶奶在说什么,但天安说出的清脆的话她听清楚了。天安说:

他分析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入她的心坎。这之前她知道危险,但这危险是混沌的,当吕维宁把这一切说出来后,她感到触目惊心。

“天安,妈妈不是的。”

说到这儿,陈主任眼眶通红。她控制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这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完酒,他们就在院子里唱革命歌曲。杨小翼一直待边上给他们倒茶。

这天晚上,伍思岷显得兴致勃勃。完事后,伍思岷躺在床上,仿佛在回味着什么。他说:

小翼,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我表面上很坚强,实际上我很软弱。我真的有点儿撑不下去了。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就像艳艳说的,一切终会过去的。

后来杨小翼慢慢回过神来。她听到他们在揭发将军的罪状。这些罪状和刘伯伯的几乎一样。红卫兵的言语中极尽丑化,在这样的揭发中,将军简直是一个专门和毛主席对着干的跳梁小丑。整个过程将军一语不发。有一刻,将军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充满了寒意。

伍伯母好像知道伍思岷已干上了大事,这个曾经中过风的女人的热情是多么高涨啊,她把天安掷给了杨小翼,跟着上街了。

像是这句话壮了他的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明显有力了,并在她的脖子上抚摸。

伍思岷继续说:“你伤透了我的心。我这颗心被你毁掉了,这辈子都毁掉了。我会马上和你离婚。离婚后,你不能再见我儿子,在儿子那儿,你等于死了。”

杨小翼开始没弄明白他们在叫什么,要谁滚出来。直到见到将军,她才明白他们包围招待所的原因。

“你和他多久了?”

看到这一切,杨小翼内心升起一种恶意的快感。她仇恨教委主任,这个人断送了伍思岷的前程。她完全理解伍思岷对这个人行使暴力。她想,党是多么伟大,党终于让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有了出头之日,可以把这些为非作歹的坏人打倒在地。

“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妈妈不是小偷。”

一天,伍思岷回到家,样子很疲惫。当时杨小翼正给天安撒尿,见到伍思岷,杨小翼内心就焦躁了。她很想同伍思岷好好谈一谈,让伍思岷和她离婚,但当她面对伍思岷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有什么理由向伍思岷提出离婚呢?难道把一切都告诉他吗?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不告诉他发生的这一切,伍思岷怎么会同意离婚呢?

小翼,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内心的感受。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我衷心拥护,但我父亲是被冤枉的。我虽然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惯父亲的作风,他有时过分霸道,专制,可他绝对不是叛徒,也不会出卖同志。看着他在台上被整,我的身心是分裂的:一方面我相信并拥护毛主席的伟大决策;另一方面身为人子,我对父亲受到的冤屈深感不平。

“在你这里,任何事都是复杂的。我不想再听你的谎言,我妈说的没错,你们杨家的女人天生下贱,你的母亲给刘云石做玩物,而你居然找了个下三烂。我真是看走了眼。”

广安的造反运动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伍思岷偶尔回家来,但在家里,他非常沉默,不多说一句话。杨小翼不知道他的“革命”进展如何。有一次,杨小翼听天安的奶奶说,将军的消失让造反派内部出现内哄和分裂,他们相互指责,都称声对方是内鬼通外贼,气氛相当诡谲,伍思岷受到了攻击,处境不是很好。杨小翼想,政治真是件危险的事,将军都会有此噩运,何况是伍思岷这样的人。要是他们知道是杨小翼放了将军,那伍思岷不知会被整成什么样。

“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妈妈,你生病了吗?”

杨小翼所在的工厂也参与地方“造反”运动,杨小翼也跟着去街头游行了。这是必须去的,她也愿意去,这样的群众运动让她重新找到意气风发的感觉。

人群在向伍思岷欢呼。伍思岷向台下的群众挥了挥手。那一刻,杨小翼突然觉得伍思岷很陌生,好像他成了另外一个人。伍思岷脸色平静,在带领台下的群众呼喊革命口号,他举手投足有了一种力量。后来,她明白,那是一种权力感,她曾在将军、刘伯伯身上见到过这种力量。一个人只有手握大权才会显示这种力量。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委屈。

“你相信妈妈会做小偷吗?”

吕维宁品性恶劣,但对女人很有一手。他经常让杨小翼在本能的反抗中欲罢不能。然而这快感让她感到羞耻,当快感退潮,她内心便涌出仇恨。她怀着厌恶的心情,把唾液吐向吕维宁的脸。吕维宁展露一脸得意和满足的笑,任她吐,好像这是他盼望已久的奖赏。

“我不做官,我什么也不要享受,我要脚踏实地干。我一定会改变广安的面貌,你看着,等天安长大了,广安到处都会是工厂,机器轰鸣,烟囱高耸,道路宽阔笔直,处处鲜花盛开。这是我从小的理想,在永城那会儿,我就想把永城建设成这样子……”

有那么一刻,杨小翼的心里竟然生出对“那个人”的愤恨。她想起自己曾被他无情地拒绝——他当时冷酷的表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没想到他也有今天。他这是报应,是罪有应得。

星期三那天,厂部政治学习,杨小翼被排除在外,他们开会的时候,她在厂区道路扫地。广安的秋天,植物依旧茂盛如夏,地上没有多少树叶,所以清扫工作一会儿就完成了。杨小翼歇下来,看了看天空。秋日的天空蓝得轻盈,即使深沉如墨的远山,此刻也显示出难得的轻松面目。杨小翼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一些。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会儿厂里没事,为什么不去广安看看孩子呢?

说到这儿,陈主任哽咽不能言语。

杨小翼定了定神,偷偷蹩入通向地下室的通道。用那钥匙开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杨小翼试了十多次都没成功,她的额头滴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一个红卫兵似乎发现地下室有情况,放下手中的牌,下来了。杨小翼赶忙躲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会儿,那人走了。

没事的时候,杨小翼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一首一首唱歌。杨小翼抬头望天,天空挂着一枚弯月,正静静地落在泡桐树杈的间隙,树杈高耸,好像就要戳破天幕。白天的喧嚣已经沉寂,整个广安城寂静无声,只有这院子里歌声婉转。

“也许你不在乎自己,但你一定在乎你丈夫,他被欺负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可是你这么一来,把他全毁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的政治生命就完了,他会被整得很惨。”

“多久了?”他提高了嗓门。

“我现在有权了,可以做一些事儿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我得帮助人,我要办一个老年俱乐部,让老年人有地方去;我要办幼儿园,现在广安好多孩子都上不了幼儿园;我还要开一家盲人学校,让盲人孩子也能识字断文。”

这一夜伍思岷特别兴奋。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说这么多话。可能因为太累了,后来杨小翼在伍思岷滔滔不绝的说话声中睡着了。

“以前没有心思好好看你。”

她终于又一次屈服了,她跟着吕维宁去了地下室。

“不是的,情况很复杂。”

“你?”伍思岷笑了,“你为什么要放掉将军?”

吕维宁的私生活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真是个流氓,他在附近的村子里有三个相好。吕维宁被当作流氓被批斗,批斗结束就被囚禁在地下室。在不批斗的日子里,人们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最后被饿死在地下室。

晚上,杨小翼干完家务,上楼睡觉,见伍思岷在房间看书,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以为伍思岷已回县革委会宿舍去了。当她意识到伍思岷今晚不走了时,她的心中涌出辛酸的喜悦来。自从伍思岷去北京上访到他回到广安“造反”,伍思岷有半年没回家住了,杨小翼已习惯于一个人独守空房了。她关了房门,然后铺展被单。这时,伍思岷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一动也不动,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回头一把抱住了伍思岷,把头埋在伍思岷的胸膛里。

考虑到信里的内容比较敏感,杨小翼看完后就把信烧掉了。

为了能见到儿子,她去他办公室求他,他却一直不肯见她。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安奶奶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她脸上呈现的快感好像是上了天堂。

“我不会说出去的。”

伍思岷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带着北京的红卫兵小将回来了。

杨小翼睡不着,索性起来了。她呆坐在写字台前,这时候她突然想起刘世军曾打开过地下室的门,开门的钥匙刘世军留给了她。她把“万能钥匙”放哪儿了呢?后来,她在一只用来打饭的方形铝盒子里找到了那把钥匙。她拿起钥匙,心跳如雷。

那天晚上,杨小翼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觉得这样下去将军会被整死的。该怎么办呢?她想到去求伍思岷,但批斗将军的事是由北京和重庆方面的红卫兵在主导,伍思岷根本就插不上手。即使伍思岷能插上手,她也不知如何同他说。由于婚后发生的种种不愉快的事情,杨小翼没有告诉伍思岷关于她的身世问题。以伍思岷对造反的狂热程度,她估计即使说了,他也不会施以援手的,更可能的是大义灭亲。

父亲最初充当着小将们的上司,他对小将们定了很多规矩。后来小将们终于忍无可忍,把他当成永城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向他发起了总攻。我父亲被揪,头发被剃光,挂上了大牌子,愤怒的小将纷纷冲到台上,批斗他。看到他被红卫兵打翻在地,看到他失去权力后那种无助的模样,我心里非常震惊,在我眼里一向高大的父亲在那一刻显得特别可怜。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被发配到厂区扫地,没有人把她当人看,人们见到她像见到了瘟神,所到之处,都避之不及。后来,军民共建时,厂部又要求她每天去附近的村子扫地。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腐化”分子,见到她,脸上便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村里的孩子,喜欢围着她,高喊她为破鞋。

武汉一别,久未联系,想来一切都好。

小翼,你好!

杨小翼不知道如何向天安解释,天安太小了,他什么都不懂。她说:

由于长时间的胡思乱想,杨小翼内心的不平日益增长。她的思想开始变得混乱,好像有千万种力量在拉扯着她,她会就此五马分尸。她开始失去控制,有时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泣不成声。由于她目前的身份,她的行为不但没有得到群众的同情,反而引起大家的厌恶。她心里清楚群众对她的看法,可她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无助和悲伤是如此强烈,总是突然抵达她的心房,毫无征兆,她除了放声大哭,没有任何办法。她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想到过死,不过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想到了儿子。儿子一直是她内心最重要的部分,她要活着,要看着儿子健康成长。

教委主任已戴上高帽,挂上牌子,牌子上他的名字打上了大大的红叉,一如一九五零年新政权在永城镇压“反革命”分子时的模样。伍思岷揪着教委主任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地。刚学会说话的天安睁大眼睛叫起来:

后来的事,杨小翼有点儿麻木。不是她的记忆在此中断了,是她不愿回忆起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安似乎有些疑惑,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奶奶说,你被抓走了。”

“你还是这么美,看不出来都是生过孩子的人。”

“妈妈,不是我自己要说那些话,是奶奶让我说的,我没办法。妈妈,我怕奶奶。”

伍思岷下逐客令:“我不想听你任何解释,你越解释,我越痛苦。你在我心里彻底死了。”

“也许,你也不在乎你的丈夫,但你一定在乎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多可爱啊,这么聪明,嘴巴又甜,人见人爱,可你想想,这事要是传出去,你儿子就会成为反革命狗崽子,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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