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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

作者:艾伟 | 分类:其他 | 字数:7.0千字

第22章

书名:风和日丽 作者:艾伟 字数:0 更新时间:08-07 15:17

当然,周末的时候,她会去刘世军那儿。

她转过身来望着他,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脸上是那种破碎的痛苦和歉意。尹南方似乎厌恶她的眼泪,转过头去,轻描淡写地说: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顶天立地。

一会儿,护士已替尹南方换好了裤子。尹南方坐在轮椅上,哼着一首苏联歌曲《小路》。杨小翼记得当年尹南方经常唱这首歌,“一条小河弯弯曲曲路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当时他唱起这首歌来,脸上的表情神圣而甜美,好像他就是卫国战士中的一员,远方有一位喀秋莎正在等着他。可是,现在,他的脸是另一张脸,一张充满了邪气和不平的脸。她知道这表情的来处,这表情对她来说就是审判,此刻她就在刑台上。

就是我的美学,我诗歌的准则。

他们真正开始想念夏津博是在解放后。战争结束了,革命也成功了,他们在喜悦之余,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很不适应,这时他们才想念起儿子。这种想念非常强烈,就像是身上突然缺了一个器官,你必须补回来,于是他们托人到处打听夏津博的下落。他们这才找到夏津博。

那天和夏津博分手后,杨小翼去了刘世军那里。她告诉刘世军,她见到了夏津博。奇怪的是,刘世军不知道夏津博是谁。“景兰阿姨没同你讲过夏家的事吗?”刘世军摇摇头。

也许是说话声吵着尹南方了,尹南方醒了过来。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骂起了粗话:

你高高在上,行动从容,总是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杨小翼到北京后的第二年春天,突然接到在所在部队的通知,让她回北大完成未竟的学业。那一年她已三十三岁了。

杨小翼茫然地摇摇头,说:“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我找不到他。”

她不知道见到尹南方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会很尴尬,但这是十分私密的相见,她不想夏津博窥见其中的任何秘密。

那天的聚会结束后,杨小翼是和夏津博一起走的。

他显然烦了,他吼道:“你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刚才都看见了,我的腿很丑陋是不是,让你恶心了是不是?我自己也感到恶心。我真不愿它是我的腿,有时候我觉得他确实不是我的,你打它,没一点点感觉。我倒是愿意自己是传说中的鬼,没有脚,可以在空中移动。但是,它还是我的,与我血肉相连。我对它是既怜悯又厌恶,你知道吗?我厌恶自己。”

杨小翼紧张地向他望去,她和他目光相对。有那么片刻,他神色犹疑,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他的眼光是漠然的,她甚至猜不出他是否认出了她。

“医院。我昨天去看他了。”

第二天,杨小翼接到周楠阿姨的电话。虽然多年没联系了,但杨小翼一下子听出是她。周楠阿姨在电话里说,南方病情加重,希望杨小翼不要再去看他。她强调,他需要心情平静。杨小翼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她听到电话那头一声叹息。

“他怎么啦?”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杨小翼开始号啕大哭。

她开始洗裤子。她洗得很慢,像是在刻意推迟单独见尹南方的时间。秋天的水非常冷冽了,她的手像被针刺一样,骨头有一种酸痛的感觉,她希望这酸痛感来得更强烈一些,这或多或少可以冲谈刚才烙在脑子里的场景。

杨小翼一直看着夏津博,但他没留意到她。她情不自禁叫了他一声。夏津博愣住了,不过,他马上认出了她。他说:

夏津博瞥了她一眼,说:“我以为你们早已见面了。”

夏津博的脸一下子沉下来,粗糙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严峻。他说:

“他得了什么病?”

那天晚上,卢秀真怀着幸福和喜悦,告诉杨小翼这个叫北原的诗人是她的男友。

“他是不是很帅?”

杨小翼对夏津博说:“我去过你家,你们已不住在那儿了。那儿的住户说,你们全家去河南信阳了。没想到你还在北京。”

很自然的,杨小翼参加了他们的聚会。他们的聚会通常在东四十条一个破旧的四合院的阁楼里。

卢秀真的奇谈怪论不知不觉吸引了杨小翼。杨小翼喜欢上她,她身上那种固执的自信心让杨小翼看到过去的自己。她们的交往多了起来,她同杨小翼讲同学们在背后的议论,她说,班上的人说你挺傲的,不爱理人,说你来头不小,有很深的背景,有的人甚至说你的父亲是中央领导。听了这话,杨小翼有点儿吃惊,一直来,她都觉得自己很卑微,没想到班上的人这么高看她。她问卢秀真,你认为呢?卢秀真说,你看上去挺神秘的,有点儿忧郁。杨小翼点点头,说,我是有点忧郁,但我一点也不神秘。卢秀真露出自信而灿烂的笑容。那天,杨小翼出于对卢秀真友谊的重视,也为了打消自己身上的所谓“神秘”,她告诉卢秀真,她出生在永城,也没有一个当中央领导的父亲。杨小翼这么说时,心头涌出一丝悲哀。

“挺麻烦的,他瘫痪后,肾脏不太好。因为醉酒,常忘记吃药,这次说是糖尿病并发症,差点丢了性命。”

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有了兴趣。教他们的老师是留过英的,他在课堂上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历史就是事实,历史不是评论。他由此引申道,如果从宏观的视野去看待今天的生活,或许我们认为不得了的事,在历史中,只不过是一个逗号,也许连逗号都不是。这句话给她至深的印象。她整天泡在图书馆,阅读相关的历史典籍。她最感兴趣的就是近代史,那么近代史的事实是什么呢?带着这个问题,她在充满了泡沫的叙述中寻找着所谓的事实。事实有时候是令人骇然的。

机会终于来了,我把你理成阴阳头。

杨小翼见到了卢秀真的父母,他们比想象的要老。卢秀真还只有二十二岁,但她的父母看上去倒像是有六十岁了,满脸皱纹。卢秀真父母对杨小翼非常热情,他们一口京片子,行为举止完全是老北京的腔调,杨小翼很快融入他们的氛围中,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们的闺女。他们家住房不大,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的偏房,两个房间,一个是卢秀真的闺房,一个她父母住。厨房是院子里搭建的临时建筑。卢秀真带杨小翼到了她的闺房,然后把门关死。她说,你别理他们,我父母就那样,没见过世面。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卢秀真说,我父母没出息,这辈子就那样儿了。

杨小翼突然想起林瑞瑞。她问,你们有小孩了吗?夏津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他说,我还没结婚呢。她吃惊地看了看他,问,怎么会?你和林瑞瑞分了吗?夏津博说,我父母倒台后,她就跟别人走了,她现在是红人。杨小翼没再问下去,没有必要寻根问底。她想起夏津博曾给她看过他画的一幅油画,画中林瑞瑞的容貌像一位古代仕女。现在这位仕女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杨小翼不禁叹了一口气。

卢秀真笑了,笑得有点儿诡秘和暧昧。她说:

你的思想如清朝的辫子。揪住你。

北京的天空还像从前那样高远。夏天已经悄悄来临了,街头的国槐高大得像是触到了蓝天,它细小的枝叶把天空剪成了碎片。那天杨小翼心情出奇的好,这样的聚会激发了她的热情,好像青春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身上。看得出夏津博也很兴奋。

夏津博告诉杨小翼,他一直以为他的父母是主动抛弃他的,到那时他才了解到把他送给一个老乡完全是组织的安排。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只允许夏中杰和王莓进入延安,并且办好了通行证,而小孩,只能就地留下。

我想杀了你,让你在历史上消失。

护士把她带到洗舆室,杨小翼向她表达歉意。护士倒是淡然,说,习惯了。

她翻了一下书,然后很坦率地谈起一个观点:文化大革命据她看来是两代人之间的冲突,是一种弑父的冲动。父辈们干得太出色了,他们在大时代中叱咤风云,在和平年代占据要职,所有的好事都占尽了。文化大革命给了年轻人一个出头的机会。杨小翼听了她的观点,吃了一惊,她竟然敢说如此大胆的话。

班上有位同学引起了杨小翼的注意。她叫卢秀真,是北京人,看起来很年轻,但眼神却十分冷峻、严肃。这眼神里有一种很宏大的东西,一种看待事物一览众山小的自信。这让她显得十分清高,好像周围的人都是蠢货,唯有她发现了世界的真理。杨小翼发现,除了应付必须参加的政治活动,卢秀真同她一样,基本上独来独往。

“杨小翼,你怎么会在这儿?”

卢秀真又看了看北原的照片,天真地问:

在很多人眼里,她的这些调动和安排是多么幸运,幸运得如同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但她当时却是相当木然,既不高兴,也不特别抵触,就好像这是她命运的一部分,无论是好是坏,她听从命运的召唤,坦然接受。几年后,她才知道,这背后有将军的力量在起作用。

“我没去看望过他们,据说还不错,当地人待他们还好。不要看我父母有点儿小资产阶级情调,他们挺会生活的,会苦中作乐。”

自大如西玛朗雅山峰。

你是我思想和行为的因。

杨小翼指指卢秀真,说,是跟她来的。卢秀真说,原来你们认识啊。杨小翼说,我们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他们说话时,北原停止了发言,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厌恶有人打断这样的讨论。杨小翼对卢秀真吐了吐舌头。卢秀真说,他就那个德性。杨小翼笑了笑,对夏津博说,一会儿聊。夏津博点点头,然后投入到问题的讨论中。

尹南方的病房在特护区。那是用来治疗高级干部的病区。好在她有着部队的身份证件,进入病区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她已从夏津博那儿知道了尹南方在405号病房。她也没问值班护士,径直往里走。整个病区十分安静,她的脚步很轻,但在她听来响亮得像是会把这幢建筑震毁。她觉得这走道特别长,她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之中。

“我对不起我父母,我批斗过他们,我那时候恨他们,其实他们挺可怜的。”

我的语言如箭,如海市蜃楼,如高潮。

她合上书本,浮想联翩。她看着窗外,有几个学生在校院里修剪白皮松的枝叶,这是他们学农课的一部分。他们爬上跳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笑,好像他们正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业。不远处的未名湖波光潋滟。

“你们丫的吵什么吵?把老子吵醒了。”

终于洗完了。杨小翼回到病房,把裤子晒到病房外的阳台上。尹南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意,盯着她看。他的脸上没有尴尬,反而有一种胜利者的得意,好像他刚才的行为是值得炫耀的壮举。她晒完了衣服,又打开衣柜,想给他整理一下柜子。她只能在不停的动作中缓冲或消除她的尴尬和不安。

“你不知道?”

生活平淡,但偶尔也会有奇迹。在一次聚会中,杨小翼碰到了夏津博。

那天晚上,杨小翼睡在卢秀真的房间里。卢秀真打开柜子,给杨小翼看一本油印刊物。刊物的名称叫《未来》。她把刊物递给杨小翼时,表情非常严肃,又带着某种压制不住的喜悦,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正在把一个重大的秘密交到杨小翼手中。她说,你看看,这是我们办的刊物,自己油印的,里面是我和朋友们写的文章和诗歌。杨小翼并没有吃惊,她早已感觉到卢秀真有与众不同之处,否则她的眼神不会那么自信,那么居高临下,她这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一定有来处的。杨小翼怀着好奇的某种程度上带着一窥秘密的兴奋看这本刊物。

你是我无意识中的主宰,我命定的限度。

“平常还好,心情不好的时候才这样。他不想见亲人,他母亲来时,也这样。”

你双眼茫然,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她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不是太多。一个原因是她的年龄比他们要大得多,交往起来或多或少有障碍,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大住在学校宿舍。虽然她也可以住校,但每间宿舍里住七个人,人太多,她感到不适应了。她所在的军工企业并没收回宿舍,这样,她每天放学后,坐公共汽车回去。公共汽车还是挺方便的,先坐103路,中途转乘55路,就到了厂区大院。她刚到工厂的时候,并不醒目,她刻意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但自从进了北大,她就受到了关注。那关注的目光是暧昧而复杂的,虽然他们对她很客气,但这客气中有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回自己的宿舍住。她已习惯于有自己的空间,再和那些小姑娘混在一块儿,怎么都不对劲。

“是我追他的。”她咯咯笑起来,“他现在北京光学仪器厂当工人。”

其它人就不像北原那样能说会道。在与他们相处时,杨小翼觉得他们很平常,所说的话也无惊人之处,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诗却是惊世骇俗的。后来,杨小翼意识到词语比日常生活走得更远,诗是很奇妙的,它通过几个意象,可以把日常的平庸过滤掉,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磨糊地带,那里辉映着一种带着生命信息的光亮,庸常的精神因此被擦亮,成为一个异质的存在。

隐秘的快感遍布我全身。

杨小翼当时是疑惑的。她为什么如此信任我?她难道不怕我出卖她吗?难道她不知道她的言论危险吗?后来,杨小翼想,卢秀真是真的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危险的,或者说她认为在当时这样说已经不危险了,因为在她的朋友中,有比这更大胆的言论。杨小翼却为她担心,并为她保守秘密。

护士站住了。当她转过脸来时,眼中溢满泪珠,脸上的表情决绝而严肃,好像她正在走向一条通往断头台的道路。护士擦去泪水,隐忍着再次来到尹南方身边,开始给尹南方换裤子。一会儿,尹南方的下半身裸露了。

尹南方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小翼一眼,没招呼她,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残忍的讥讽的表情。一会儿,他回头对护士说:

杨小翼不忍看这一幕。她只看了一眼,这一幕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锲入脑海之中。这是多么丑陋、多么不不堪、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画面!不,不是心惊肉跳,比这更严重,是心绞肉碎。她觉得自己仿佛被这画面凌迟了一般。他的腿如此细,如此苍白,就像白骨本身。她还瞥见了他的生殖器,在一堆卷曲的黑毛中,它的硕大让她吃惊。也许是他的腿太细才映衬出它的硕大。

夏津博说,那次对话后他原谅了父母,因为他发现父母非常坦率,这坦率中有他们的价值观,有他们引以为骄傲的东西,那就是他们把这一切归结为自我牺牲,国家和民族这样的概念永远高于个人,所以,他们对他从来没有内疚过。这是他那次谈话中得到的令他震惊的真相,夏津博本来以为,他对他们的挖苦和冷漠,他们或多或少会感到隐隐作痛,他发现他错了,他们坚如磐石。夏津博为此对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害羞,他觉得他的父母确实是革命者,他们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当杨小翼抬头看卢秀真时,卢秀真脸上挂着和人分享秘密的快乐表情。当然快乐明显被压抑着,但正是这种压抑,反倒让她精神振奋。她在背诵那首叫《两代人》的诗。背诵完后,她问杨小翼,喜欢这首诗吗?杨小翼说喜欢。她很高兴,她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简陋的日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杨小翼。她说,就是这个人写的。她说话时,脸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明显地愤怒了,这愤怒连带着内心深处的不平,好像有一个魔鬼藏在他的身体里。

“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处女,早就不是了。”

杨小翼的脸红了,卢秀真的言论竟然这么直露。杨小翼觉得卢秀真今天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有点儿神经质。

这天,卢秀真特别有表达欲望。她说她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只是普通士兵,不但没立功,还差点被俘。“幸好没当俘虏,否则他这辈子没好果子吃。”卢秀真评论道。战争结束,她的父亲脱了军装,分配到电子设备厂当了一名工人,安分守纪,见到所有人都点头哈腰,好像这世上就他最低贱。卢秀真说起她父亲很刻薄,杨小翼听了有点儿不是滋味。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平平安安就是福啊。卢秀真笑了,她说,也是啊,至少我父亲成分好,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

护士端来尿罐,放到尹南方的下面。他举起手,要护士替他脱裤子。护士显然也习惯了尹南方这样无赖,她低下腰,替他解那种病号穿的条纹睡裤的腰带。她快要解开时,尹南方的裤脚流下了尿液。一会儿,在轮椅边,积了一滩冒着热气的小便。尹南方不以为耻,相反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奇怪的表情。护士显然生气了,她转身出去。

夏津博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她却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的心脏有一种既冰凉又热辣的感觉,好像心脏被冲击成了两半。当时,他们正在聚会,大家在议论美国“水门事件”丑闻。杨小翼感到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像是失聪了,听不到他们的议论声。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刚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夏津博确实在说尹南方。她的身心慢慢复苏过来。

一个星期天,卢秀真请杨小翼去她家玩。卢秀真早已告诉了杨小翼,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老实巴交。”卢秀真这么描述她的父母。她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既满意又带着些许的调侃。她说,我给他们长脸了,她们说起我来,骄傲得不得了,就好像我是他们发射的一颗人造卫星。杨小翼从卢秀真的表情里感觉到她的家庭是十分美满的,杨小翼不禁有点羡慕她。卢秀真说,我一点不像他们,我这么坏。说到这儿,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说,我有时候都怀疑我不是他们生的,而是捡来的。杨小翼说,你喜欢自己是捡来的?她说,我无所谓啦。

“我问过我父母当时把我留下的心情。那时候,还是文斗阶段,我父母好像也没有觉得真会有什么事儿,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的党内斗争一样,批斗起来很残酷,但过后还是可以工作。”

睁眼一看,发现一切只是模仿。

从照片上看,北原很清秀,并且还有点儿拘谨和腼腆。与北原比,卢秀真倒像一只母老虎。杨小翼说:

有一个年轻的护士来到病房,同杨小翼轻轻闲聊了几句。她问,你们是不是亲戚?杨小翼很吃惊,你怎么知道的?护士说,你们长得有点像。

卢秀真就是这时候来到杨小翼身边的。她问杨小翼看什么书。杨小翼让她看封面。她的眼睛掠过一丝光亮。那个时候,在精神上,每个人都有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同“革命”还是有关系的,是革命浪漫主义的延续。这个暗号不是具体的言词,它是一缕气息,一种姿态,一个眼神,一本特殊的书籍等等。他们很快可以据此辨别出同类,并彼此吸引。革命的土壤里盛产这样的种子,人人都是革命的种子,他们的思想里面都是革命的思维。

看你是如此的小,如此的丑陋。

“你没错。”尹南方的眼睛逼视着她,“你不要哭,你哭了也没用。”

“他们怎么说?”

“我还没尿完。”尹南方说。

一点血腥,一点政治,一点哀伤。

“老子要小便了。”

“怎么?你受不了啦?把我害了你不安对吗?没你的事儿,真的,是我咎由自取,你没做错,你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我们家的。”

“看你的样子,好像要吃了他似的。”

卢秀真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在农村待了三年。杨小翼问,你是怎么上大学的?卢秀真脸上露出凶狠劲儿,说,我可不像我老爹那样老实可欺,我想要的,总会得到。但具体她是怎么才被推荐上北大的,她一直讳莫如深。杨小翼想,卢秀真不像外表那样爽直简单,卢秀真是复杂的。

护士去捡拾那被尿淋湿的裤子。杨小翼说,我来吧。护士看了她一眼,并没的推辞。杨小翼问她,哪里可以洗。护士说,跟我来吧。

她有点后悔不让夏津博陪伴。要是夏津博来,至少有一个缓冲地带,尹南方不会当着夏津博的面做出如此出格的行为。

“你回来,你还想不想干了?”

大概是看到她阴郁的表情,夏津博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没事。她想了想,问道,他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看他。夏津博说,在203医院。他问她需不需要他陪。她说,不用。

刘世军知道尹南方对杨小翼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忧郁地看着她,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能为力。他问,要不要先同尹南方说一声,好让他有心理准备。杨小翼怕尹南方不想见她,说,不用。

“你不用干这些活儿,护士们会干的,这是他们的工作。”尹南方语调平静。

每次见到夏津博,杨小翼很想打听一下尹南方的情况。她猜想夏津博可能知道尹南方在哪儿,但她却不敢开口,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第二天,杨小翼跳上公交车,去203医院。

杨小翼看出卢秀真关于“两代人冲突”的观点的来处。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首页,有一首诗,题目叫《两代人》,作者是北原。

在北大,一种属于学校特有的自由散漫气息开始浮现。她喜欢这样的气息,这气息与她过去经历的运动绝然分隔,就像一场暴雨把一切尘埃都洗尽了。她的同学虽然不是通过考试进入大学,但他们也都是机灵而聪明的人。

杨小翼对刘世军说,她找到尹南方了,她将去看他。

杨小翼逐一认识了他们。她的到来让他们很兴奋。一个叫舒畅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孩子气,目光无邪而直率,显得既热情又有点儿敏感。他的嘴很甜,他开口就叫杨小翼姐姐,好像她是他的老朋友。他说,姐,你很漂亮。杨小翼听了很不好意思。北原看起来比照片显得成熟,脸上有一种矜持的不爱理人的劲儿。卢秀真经常讨好他,但他似乎对卢秀真的谄媚熟视无睹。

后来,还是夏津博主动提起的。

夏津博那天迟到了,他进来时大家讨论正酣。夏津博显然同北原他们很熟,这从他同他们招呼的劲儿就可看出来。后来杨小翼才知道,《未来》上面也有夏津博的诗歌,是用了他的笔名——小津。

他摇动轮椅,转了一圈,说:“你瞧,我还是很灵活的是不是?”

有一天,她在一本叫《北伐》的书上,看到早期的革命故事。北伐时,革命军人沿途杀了很多有钱人,有些其实不是所谓的“土豪劣绅”。杀人根本的原因是为了没收被杀者的财产,搞到足够的军费。这些故事让她的心里开始出现重重疑问。那时候,她很想找一个什么人交流一下,但她知道,这是不明智的,有些事必须埋藏在心里。

那天晚上,杨小翼一口气把这本小册子看完,她被刊物所透露出来的大胆、反叛和暧昧不明的表达震惊了。它上面的词语同通常看到的完全两样,带着某种幽暗的气息,有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力量。对了,用当时的话说,它们就是“毒草”。

那时候,北大的新图书馆是由原燕京大学搬过来的。馆舍不是很大,但藏书丰富。新图书馆正在建设中,他们多次去工地义务劳动。听校方说,不久新馆就可开放了。当时,图书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好多书是不让阅读也不能出借的,但总是能找到一些同报纸或文件口径不一样的有趣的书。当时,只要读到一点点不一样,她便会兴奋乃至震惊,有一种发现一个新世界的喜悦。坐在图书馆里,她感到日子变得绵长。

听了这话,杨小翼心头一酸,泪水突眶而出。护士没有什么表情,她大概见多了别人的眼泪。她说,你洗吧。然后就走了,她的步履轻盈,这种轻盈让杨小翼想起“革命”这个词语,只有“革命”意志才可以忍受这一切。她想,她肯定是这医院最出色的护士。

“他们对我的问题有些吃惊。实际上,他们从来也没有觉得当年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我记得我母亲对我说,他们肯定很难过,但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平常都这样吗?”

杨小翼听了后,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她强忍着自己的眼泪,眼泪是多么廉价,眼泪冲洗不了她的罪过。

护士小心地点头。她摇动床那头的摇把,床慢慢放低了,然后,她把轮椅推到床边,又熟练地抱住尹南方的身子,把尹南方移到轮椅上。尹南方一脸淫狎的笑容,他的手极不安分地拍了拍护士的屁股,口中还吹着口哨。当护士终于把她放下时,护士服前襟也敞开了,那也是尹南方的杰作。护士的脸通红,但依旧很平静。杨小翼拍了拍护士的背,试图安慰她。护士十分反感,猛然摆脱杨小翼的手。尹南方瞥了杨小翼一眼,脸上露出嘲弄。

“他们都好吗?”

王莓阿姨对夏津博说,她当时很少想到夏津博,念头当然是有的,但实在太困了,刚出现便坠入黑暗之中。但她是放心的,因为相信有组织照顾着儿子。

早已明白我和你密不可分。

尹南方轻蔑地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不要内疚,是他对不起你,是他害了你我。不过也好,我终于把他给看穿了。他平时道貌岸然,像一个革命圣人,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在我面前简直像上帝一样,时时用革命原则要求我这要求我那,现在,你终于把他虚伪的面具摘下来了,你摘得好!他原来只不过是个浪荡子,一路撒播情种。他让那些种子在祖国的大地上自生自灭,他竟然不管不顾,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管,还算个人吗?我问过他这事,可他总是沉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心肠。我只知道,从此后,我做上帝了,我可以审判他。你知道吗?要让他难受,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我自己毁掉,这是最让我快乐的事。”

“他还好吗?”她问。

北原说话时,大家都静静地听,其间并没有人提出更有意思的说法。北原显然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

“南方,你不要这样。”

“已换了好几拨护士了,再换就没人了,我得坚持住。”

那天晚上,刘世军特别老实,一动不动躺在她的身边。她辗转反侧,脑子里浮现尹南方扭曲的脸,这张脸穿过浓密的黑夜来到她面前,像一个索魂的鬼怪。刘世军安慰她:“别多想了,发生的事再也改变不了。”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镇定有力,像是远古的一个箴言。

也许听到了病房的吵闹声,医生和护士都来了,他们神色慌张。尹南方因为过于激动而呼吸急促。护士抱住尹南方,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医生在尹南方颤抖的手臂上打了一针。一会儿,尹南方稍稍平静了一点。他一脸木然,目光呆滞,眼中流出两滴清冷的泪珠。后来,护士就把他移到床上。

卢秀真也经常出现在图书馆。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杨小翼,每次见到杨小翼,她便对她会心一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着不为人知的喜悦。

“现在他们境况还好。他们种了些玉米和蔬菜,干一些轻便的体力活,当地人对他们还算照顾。”夏津博说。

杨小翼别转脸去,看着窗外。她像是盲了,所见皆是虚像,天地之间一切显得影影绰绰。她的脑中再次出现尹南方从王府窗口跳下去的画面。

“我昨天见到尹南方了?”

夏中杰和王莓到达延安后被安排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校长是林彪。延安的生活条件差,是供给制,仅能填饱肚子而已。那是一段火热的日子,夏中杰和王莓同所有人一样,每天一早就军事拉练,锻炼自己的意志和灵魂。王莓不再是一个娇小姐,她的气质完全改变,虽然伙食差,但王莓一口气能吃十个馒头,人也变得结实了,像个劳动人民,并且一沾床便能呼呼大睡。

“有人来看你,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护士小心翼翼地说。

甚至我的诗,全来自于你。

她还是控制不住泪水。他越这样说,她越感到内疚。

那护士端起尿罐。尹南方的尿声冲击出欢乐的声音。尹南方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孩子式的霸道。“它很漂亮吧?”尹南方油滑地说。护士没吭声。

后来,夏津博不再批斗父母了。他还发动首都机械厂的造反派保护父母。当时,外交部的造反派把他的父母囚禁在外交部的办公室,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批斗。夏津博当时是首都机械厂造反派的头领之一,他带人冲进去,把父亲抢救了出来。后来,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总理,才有总理出面,把他们送到了河南信阳。

那天回家,杨小翼关上门,独自躺在小屋里,不想见任何人。如果这个世界她可以不同任何人有关系,那该多好。如果这个世界她可以这样躺下,永远地睡去,那该有多好。如果这个世界可以死去以后从头再来,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错误都可以得到修正,尹南方会健康地生活,她多么希望他能恢复健康啊。然而这只是她的奢望而已,什么都不能改变。

“你对他的打击够大了,他这辈子不会原谅你,你把他的儿子弄成这样儿。”

那天讨论的话题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内容,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北原的观点。北原说到“个人”与“身体”的关系。他说“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身体”。他说,只有恢复身体,个人才能彰显。他提出一个身体的合法性问题。他说,在现在的艺术作品中,身体是不合法的,甚至是肮脏的,所以,只有在坏人身上,在阶级敌人身上,我们才得以一见身体,这就是电影里的女特务总是曲线毕露十分妖艳的原因。他说,孩子们在游戏时为什么会喜欢扮一个坏人?是因为坏人有身体,并可以享用身体。坏人可以喝美酒,可以有美人相伴,而英雄,无论是雷锋还是黄继光,是没有身体的。推而广之,现在整个社会的男女掩蔽在灰色的中山装下,也是没有身体的。没有身体也就是没有个人。

从夏津博的话中,杨小翼了解了很多夏伯伯和王莓阿姨的过去。一九六六年,外交部的红卫兵曾抄过夏家。那时候,夏家的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对夏中杰和王莓的身世当然极尽丑化,剔除其中的意识形态批评言词,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基本事实的。夏津博那时候才知道,他的母亲王莓出生于上海的一个资本家家庭,她的家族拥有一家丝绸厂,一家与瑞士人合资的钟表厂,家势相当显赫。当年夏中杰是个上海滩的穷学生,热衷于文艺,崇拜莎士比亚。王莓是在一次文明戏的演出中认识并爱上夏中杰的。天性浪漫而叛逆的王莓打算嫁给夏中杰,但她的家族反对她下嫁给一个穷光蛋。王莓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结果被逐出家门。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身无分份,过着艰困潦倒的生活,而王莓恰恰在这个时候生下了夏津博,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后来,发生了西安事变,延安突然变成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圣地。当时夏中杰接触了一批左派知识分子,看了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的书籍,他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他们决定奔赴延安。

当她进入尹南方的病房,就镇静了下来。总是这样,当事情真的来临时,她一般不会慌张。尹南方睡着了,病床边放着一把轮椅。看到轮椅,她的心一阵绞痛。她站在一边,凝望着熟睡中的尹南方。他的脸同她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看到的是一张扭曲了的易怒的脸。这会儿,他熟睡中的脸一直在变化,有时候非常的焦躁,有时候很自负,或许他正在一个梦境之中。某个时候,他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露出某种多疑的寒光,她以为他醒了,但他又闭上眼,呼吸深沉。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有一天,杨小翼正在看一本关于第三帝国崛起的书。这本书让她想起一九六六年以来所经历的一切。为什么众人聚在广场上会有幸福感,这种像光芒一样的幸福感来自何处?现在她已明白这幸福来自于对未来的许诺,未来在人们感觉里总是一束光,人们看不清它,但知道它在那儿,在那儿等着他们,像天堂。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众人相聚,使这种幻觉变得像是真实的,好像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行动,他们可以由此抵达那个光芒的深处。但是幻觉总归是幻觉,他们还留在原处,当广场上人群散去,茫顾周围,人人孤立无援,满眼都是垃圾,四周是破败的事物,那光芒不复存在。

夏津博说:“他不太好,住院有一阵子了。他乱来,受伤后,他什么都来,还经常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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