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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

作者:艾伟 | 分类:其他 | 字数:7.0千字

第23章

书名:风和日丽 作者:艾伟 字数:0 更新时间:08-07 15:17

母亲突然问起刘世军的情况。杨小翼一时心慌,答得支支吾吾。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看了她足有半分钟。

刘伯伯这才看到杨小翼,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瞬间露出一种悲壮的神情,好像他正面临某场殊死的战争。他没同杨小翼招呼,一把抱住景兰阿姨,景兰阿姨揽着刘伯伯的脖子,比刚才安静了些,但她看杨小翼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恐惧。

“小翼,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不好。”

母亲很少这么愤怒,她一般对纷繁世事淡然处之,她如此愤愤不平是因为她对刘家感情深厚。

杨小翼看见景兰阿姨站在自家的门前,她双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一只猫,并长时间地追踪着它。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到了杨小翼。景兰阿姨就一直盯着她,像盯着一个怪物。杨小翼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她远远地对她笑,她没反应。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母亲问她在北京生活得怎样?杨小翼脑子里一下子跳出刘世军,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说,挺好的啊,学业挺忙的,老师经常组织我们讨论各种问题。杨小翼回话时,母亲一直逼视着她,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

“天亮了,你穿衣服吧,你得上班去了。”

刘世晨谈了她的北大荒。她描述秋天时一望无际的麦浪,她说,那时候,你感到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绝望。你必须在下第一场雪之前把粮食收割完,入仓存贮。在广大的天地之间,康拜因的进度非常缓慢,像一只蚂蚁在爬。那时候,你会觉得人相当渺小,一点无产阶级革命豪情都没有了。说到这儿,刘世晨哈哈大笑起来,她言谈之间流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让杨小翼不由得对北大荒产生某种浪漫的遐想。当然,杨小翼明白这种想象是不可靠的,广阔天地,只能诗性地想象一下,不能去作为的。

“没事。”杨小翼不敢看母亲,又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心里难受。”

“现在没人找刘伯伯的麻烦吧?”

天终于亮了,杨小翼平静下来,她的脸上泪迹斑斑,形容破碎。刘世军躺在身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一会她开口了,语调很冷:

米艳艳大腹便便地进屋,出来时手上拿着一辆玩具火车。

杨小翼在阳台坐了会儿,见母亲忙完了家务,对母亲说,妈,你要睡觉了吗?天太热了,这么早睡得着吗?来阳台上乘乘凉吧。

回北京的那天晚上,刘世军在火车站接她。杨小翼神形憔悴,但脸上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刘世军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家里一切都还好吗?杨小翼没有回答。

对杨小翼来说,离开刘世军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她已习惯了身边有他,习惯了他的温存,习惯了他的气息,她这样做像是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生硬地割走,疼痛是难免的。在很多个夜晚,杨小翼独自躺在床上,她的身体依旧会有一种想要被刘世军拥抱的渴望。这时候,她对刘世军的想念不可遏制。

“你怎么突然回来,你没闯什么祸吧?”母亲这时才表现出担心来。

母亲不在家里,这会儿她应该在上班,她是个工作狂,除了工作她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米艳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对了,我有样东西送你。上次世军回来,我让他带给你的,他走的时候忘了带。这个家伙,老是忘这忘那的。”

“去吧,他挺惦记你的。”

杨小翼是第一次见到刘世晨的儿子,他叫王拓,一个瘦小而白净的小孩,一点不像刘世晨,倒有一点儿刘世军淡淡的印子。“像他爹,他爹瘦得像只猴子。”刘世晨解释道。王拓已经有八岁了,很聪明,也有礼貌。杨小翼自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吓了一跳,她竟然有很久没想起儿子了。她想,人是有遗忘痛苦的能力的,这也是人面对痛苦可以生活下去的原因。她为自己这么久没想起儿子而暗自吃惊。

“都是老刘搞的,他认为景兰没病,不让她吃药。老刘认为景兰只是软弱,不像个革命者,他认为革命者没权力疯。景兰完全是被他逼疯的,我是医生,我最明白,景兰是真的神经分裂了。他是个暴君,幸好他被打倒,否则他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家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但多了些李叔叔的物件。杨小翼的房间如她走时一般干净整洁。母亲房间的窗帘挂着,一如母亲的心灵,总是被什么东西遮蔽着。杨小翼把窗帘打开,阳光一下子瀑布般涌入,倾泻在地板上,照见了从地板上升腾而起的尘埃。尘埃在阳光里滚动,像浪花一样变幻莫测。她下楼洗了一把脸,然后决定去医院看母亲。

杨小翼心想,她这一辈子太折腾,母亲是被她吓怕了。

米艳艳比过去沉静了不少,苦难让她沉着了。她的话比过去少了,过去,她是个话痨,整天听她在咋唬。

母亲一般在住院部。杨小翼在前往住院部的走道上,碰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明显有了中年人的模样,头上竟也长出了几根刺眼的白发。杨小翼叫他一声,他先是愣了一下,见是杨小翼,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严肃中有一丝焦虑。

杨小翼摇摇头。

天气很炎热,米艳艳已汗流浃背,湿透的衬衫贴着她的肌肤,她的身材即使怀了孕,看起来依旧姣好。米艳艳确实是一个美人,她的美是看得见的,是演员那种有光芒的美。

杨家的石库门房子也比以前破旧了许多,墙上新增了标语和最高指示,也增加了青苔和斑痕。院子里的那棵夹竹桃倒是十分蓬勃,映衬得这建筑更加灰暗,看上去有了一种风雨飘摇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有点恍惚,好像她此刻不是站在新中国的阳光下。

“送给你儿子。”她笑着说。

她们又聊了会儿永城的事,这勾起了杨小翼回家的欲望。刘世晨便怂恿杨小翼一起回去。杨小翼确实有些想念母亲了,她答应了下来。

母亲搬了一把椅子,在杨小翼对面坐下来。

“你回来的正好,你妈有没有写信告诉你?”

说完,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就怕你又出什么事儿。”

奇怪的是,那一年永城比北京要凉快得多。杨小翼到永城的那天,凉风习习。永城的街头满眼都是绿色,植物的叶子饱满,像是吸饱了水,在风中摇晃,显出一种知足的模样。那种高度饱和的墨绿色好像已进入了空气,冲淡了季节的干燥。杨小翼觉得自己的肌肤在这空气中舒展开来,她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

“小翼,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他问。

“妈,你都好吧?”

她的思念是如此绵长。从学校回来的公车上,她会想从前刘世军在小屋等她的样子。做饭的时候,会想起刘世军躬着高大的身躯烧菜的情形。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有一个人酷似刘世军,她停住脚步,愣了好几分钟。

“好啊。”母亲的表情和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她似乎反感别人这么问她,好像这么问就意味着她生活得不好。

这时候,刘伯伯出来了。他穿着一身旧军服,军服的手肘处还有一块醒目的补丁。这身军服是一九四九年以前他曾穿过的,他穿着这身破旧的军服一定有某种象征意义,他想以此表明他的革命者身份吗?他没看到杨小翼,注意力都在景兰阿姨和米艳艳身上。他非常敏捷地来到她们前面,像一位将军面对捣乱的士兵,吼道:

“世军,你想办法回永城吧,艳艳太辛苦了。”她说。

母亲的话让杨小翼震撼。

那年夏天来得很早,北京整日艳阳高照,酷暑难当。刘世晨带着儿子,从黑龙江回永城老家。她路过北京待了两天,除了见见刘世军和杨小翼,顺便在北京办点事。这两天,杨小翼自然而然和他们兄妹聚在一起。

以前,杨小翼觉得刘家就像是自己的家,可以自由进出,内心毫无障碍,但现在,这院子像是在拒斥她,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有一刻,她觉得那院子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照见出她羞愧的面目。

“你去吧,这会儿她可能在查病房。”

杨小翼进入病房时,母亲戴着口罩,正在给病人问诊。母亲的眼神平静而深邃,犹若一个漆黑的深潭,会把人淹死。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没吃惊,只是同她点了点头,继续工作。母亲的淡然或多或少让杨小翼有些失望,毕竟她们有八年没见了。一会儿,母亲走出了病房,摘掉了口罩。杨小翼仔细观察母亲,倒没见出病容,只是觉得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母亲已五十六岁了,她已经不再是杨小翼记忆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了。

“刘伯伯心情还好吗?”杨小翼问。

“算她命大,她被挂在一棵树上。她神经分裂了,完全不行了,已经废了。”

杨小翼点点头。

母亲不再问下去,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遥远。一会儿,她拍了拍杨小翼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

后来,她从别的渠道了解到,刘世军这段经常出差,是他自己要求的,主要工作是押送军用物资去内地,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待在北京的日子反而少了。杨小翼明白,刘世军是想用拼命工作来抵消内心的苦。

“你学校放假了?应该没有吧?”

刘世军抬头朝天。

那天晚上,她和他一次一次地疯狂。

杨小翼对他笑了笑,转身向病房走去。

“后来怎么样?”

接过玩具火车,杨小翼顿觉得百感交集,叫了声“艳艳”,再也说不出话,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时,刘伯伯从房间里出来,他看到杨小翼在哭,问,你怎么哭了?杨小翼不知所措,赶紧擦掉眼水。刘伯伯站在门口,同她招了招手,让她进去。米艳艳同杨小翼对了对眼,说:

“她见同学去了。她昨天一回家就同爸吵了一架。”米艳艳说。

“你怎么啦?”母亲问。

“他现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他们谈这些话时,已过了午夜,刘世晨的儿子早在杨小翼的床上睡过去了。后来,刘世军背着世晨的孩子回他的小屋睡觉去了,宿舍里只留下杨小翼和刘世晨,她们索性挤到床上,但似乎还没睡意,就相对闲聊。刘世晨说,她已经有三年没回老家了,工作太忙。“米艳艳来信说,我妈情况很严重。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妈这病,这么多年来,时好时坏的。”刘世晨说到这儿,一脸忧虑。杨小翼也不知怎么劝慰她。

“没有,我要真闯祸就不回来了,免得你见着心烦。”杨小翼说。

那一刻,杨小翼真的被景兰阿姨的眼光击溃了。她想从这里逃走,她怀疑米艳艳和景兰阿姨在演一出双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景兰阿姨这样对她是设计好的,她们攻击的目标就是她,她就是那个鬼。但转而又想,没有可能,景兰阿姨真的疯了,米艳艳的城府也没有那么深。

景兰阿姨像是被镇住了,她哆哆嗦嗦地指指杨小翼,说:“鬼,鬼……”

等刘世军穿好了衣服,杨小翼说:“世军,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当杨小翼走到她面前时,景兰阿姨的瞳孔迅速地张开,好像有一些东西正在往瞳孔里迅速逃窜。那是恐惧的眼神。后来,景兰阿姨闭上眼睛,尖叫道:

两行泪从刘世军的眼角流了出来,好像是不想让杨小翼看到,他转身步出了小屋。一会儿,刘世军的背影消失在大院的尽头。

“鬼啊,鬼来了……”

米艳艳苦笑了一下。

到了宿舍,杨小翼一把抱住了他,然后主动脱他的衣服。杨小翼这么做是很少见的,她历来不是太主动的,她不喜欢那种粗野蓬勃的风格,她喜欢那种缓慢的相濡以沫的方式,有时候他们的性爱甚至有点平静如水。刘世军被杨小翼的举动弄懵了,他一动也不动,任杨小翼疯狂。

“她半个月前,晕倒过一次,上厕所时晕倒的,好半天才被同事发现。她最近气色不太好。”

“我很好。”母亲好像在强调什么。

“好的。”

母亲原本平静的脸,这会儿显得相当激动,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

这话让杨小翼坐立不安了,她觉得母亲是意有所指。从母亲的话里,她感到她和刘世军的事似乎已传到了永城。这是极有可能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是个含蓄的人,她只是不肯把话讲透。这也是母亲不厌其烦地同她说刘家的原因,母亲是在敲打她。

第二天,杨小翼去了刘家。一路上,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米艳艳,要是米艳艳也听到了风声,那她怎么还走得进刘家呢?

杨小翼再也忍不住了,她号啕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丢了,再不属于她,那一刻,她心里涌出的都是刘世军的好。

刘伯伯抱着景兰阿姨,站在围观的人群前,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人群便纷纷退去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杨小翼身上,杨小翼流下泪来。

杨小翼一直看着他,他的身材很好,肤色细腻、白净。杨小翼像是在欣赏一幅名画,她要把一切都记在心里。

那会儿,杨小翼是多么软弱,她一进刘伯伯的房间,就放声大哭起来。但她不能对刘伯伯解释她为什么哭。刘伯伯没劝她,严肃地坐在那儿,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妈妈怎么了?”

景兰阿姨像一个孩子一样在躲藏米艳艳的追踪,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好像在玩一个有趣而惊险的游戏。景兰阿姨的行为引来一大群人的围观。米艳艳终于拉住了景兰阿姨,景兰阿姨在挣扎。杨小翼有些担心米艳艳,肚子这么大的人,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杨小翼过去帮她。这时,景兰阿姨又用那害怕的眼神看着杨小翼,好像杨小翼会把她置于死地。米艳艳已气喘吁吁,她眼眶通红,里面有委屈和无奈。

“怎么回事?”

干休所在西郊一座孤立的小山脚下,它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法国梧桐十分高大,比别的南方植物要高出三分之一,树冠后面耸立着一幢幢小楼,格局似乎显得有些凌乱。刘家住在最靠北的那幢屋子里。

晚上六点多钟,下了一场雨,天气马上凉爽起来。杨小翼站在阳台上观看街景,树叶上的水珠在路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的心也跟着拉得长长的,有一种莫明的伤感。李叔叔没来吃饭晚,他在医院值班。母亲做了几只可口的菜:油豆腐包肉,葱烤鲫鱼,笋丝蛋汤等,都是杨小翼爱吃的。母亲没说别的,只让她多吃一点。母亲说,你比以前瘦多了,你多吃一点,补一补。这时候,杨小翼才产生久违的对母亲的依赖感。

母亲一脸怒容,看了杨小翼一眼,继续说:

路过县学街,看到刘家原来住过的大院,杨小翼停住了脚步。听刘世军说,刘伯伯打倒后,已不住在这儿了,刘家搬到了西郊干休所的一幢两层小楼里。现在这儿住着永城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家。

杨小翼说:“我就来看看你。”

多年后,杨小翼非常怀念和刘世军相处的这段日子,想起这段时光,她就会有一种流泪的感觉。那泪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温暖,一种令她心头发酸的温暖。如果说人生充满了不如意,充满了种种自身难以把握的宿命,那么她在这件事上的感受到的完全是正面的,是光亮。对杨小翼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这些细小的事物。

杨小翼问了母亲身体的状况。母亲有些不悦,说,是小李告诉你的?我没事儿。她的态度是不想谈这件事,好像杨小翼的关心是污辱了她。

后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她和他血肉相连,她能感受他身体里的想法,她知道他一样也被某种痛苦折磨着。当她亲吻他的脸颊时,发现他在流泪。她想,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和他之间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他们关在杨小翼的宿舍里闲聊。杨小翼和刘世军拿出积存下来的票证,从商店、菜场买了一些食品和蔬菜,还买了瓶二锅头。杨小翼有一只电炉子,他们围着电炉子一边吃火锅,一边喝酒。刘世晨看上去已完全成了北方中年妇女,她理一个短头发,脸色黝黑,笑起来豪爽干练,喝酒大碗,说话大声。

杨小翼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和刘世军断绝目前这种关系。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是极为艰难的。这段日子以来,她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他的气息遍布在她的四周,即使身处永城,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好像他和她之间存在某个神秘的通道可以传导彼此的气息,然而现在她要舍弃这种无处不在的温暖感觉,她舍不得,但别无选择,她必须这样做,否则,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你妈妈近来身体不太好,有点不对头。”

“我都同老刘吵过架,但他听不进去,男人的心肠就是硬。”

医院还在柳汀街那幢三层楼里。一、二层是各科室,三层是化验及设备科,住院部设在后面的平房里。医院已改名为永城第一医院了。童年时,杨小翼经常在这幢楼里穿行,她喜欢到堆放医疗垃圾的天井找针头及针筒。那时候,这些都是极好的玩具。把水抽入针筒,用力一压堆进器,一股细细的激流便会从针头里注出。有时候,她会在针筒里灌入糖水,让刘世军注入到她的嘴里。水柱激到舌头上,舌头顿时感到一阵麻麻的甜味。想起这些,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叫声分外刺耳,杨小翼像是被雷电击中,僵立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她感到虚弱和慌乱,就好像内心的秘密在那一刻被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兰阿姨在逃窜,如逃避瘟疫般逃离杨小翼。

“你知道景兰最近出的事吗?”母亲的口气像是在审问。

米艳艳就是这个时候从屋子里出来的。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上去像在肚子上装了一个酒坛子,但她倒没有孕妇常见的那种虚胖,反倒有点儿消瘦。见到杨小翼,米艳艳脸上露出惊喜——这惊喜中难掩倦怠。米艳艳说,你来了?昨天听世晨说你也一起回来了。杨小翼说,景兰阿姨认不出我来了。米艳艳点点头说,你稍待一会,我把妈弄回来。说完,她就去追赶逃窜的景兰阿姨。因为大肚子的原因,她步履蹒跚。杨小翼松了口气,从米艳艳对她的态度中,她猜想艳艳应该不知道她和刘世军的事,所谓消息传到永城只是她心虚后的想象。

“爸爸认为妈没病。”

“也奇了怪了。”母亲像在自言自语,“景兰平时完全失控,经常哭泣或傻笑,但只要老刘一出现,就正常了,镇定了,又恢复那个沉稳寡言的女人。景兰真可怜,她竟然在老刘面前连疯都不敢发。老刘因此认定景兰不用吃药,艳艳给景兰配来的药都让他给扔了。有一次艳艳给景兰吃药,被老刘发现,老刘大发雷霆,硬是强迫景兰把药吐出来。但老刘不在时,景兰就发作。这样下去景兰就毁掉了。”

“为什么?”

刘伯伯把景兰阿姨扔到床上,满怀屈辱地骂了一句娘,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米艳艳神色慌张地从壁柜里拿出药,把药捣碎,充入开水,又加了点糖,她端着杯子,紧张地看了看刘伯伯的房间,然后让景兰阿姨把水喝下去。景兰阿姨不肯喝,米艳艳就像哄孩子一样哄道:“甜的,放了好多糖呢,你不是最爱吃甜的吗?”景兰阿姨一脸茫然,但还是把药水喝了下去。一会儿,景兰阿姨睡着了。

她不理他,她在他身上运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浸透苦涩,好像唯此才可以把苦驱逐出去。

“你不要同爸爸说,我给妈吃药的事。”

她总是惦记他,也担心他。这事对他的打击大吗?他一切都好吗?他是不是生病了呢?有几次,她甚至想跑到他的小屋里去看他,不过她忍住了,她不允许自己再犯错误。

“更令人发指的是老刘还强迫景兰去上班。在单位景兰根本就是个笑话,我路过她单位,看到她在单位门口像叫花子那样在傻笑,我就带着她回家。老刘怎么这么固执,我有时候恨不得杀死他。”

听到是身体问题,她松了口气,仿佛身体问题比政治问题要轻得多。

“他们吵架的时候,妈妈就好了,骂世晨怎么可以这样和爸爸说话,爸爸很得意。”

“怎么会出这种事?她还好吗?”

“为妈的事,她一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就哭个不停,要送妈去医院。爸爸不同意,两个人就吵起来。他们俩太相像,个性冲。那会儿爸爸的样子简直是想杀死世晨。”

“药物控制不住吗?”

“艳艳,你真了不起。”

杨小翼沉默不语,她一边跟他做一边流泪。

“那怎么办?”

“没有啊,出了什么事儿?”杨小翼有点紧张,难道母亲犯了政治错误?

大院后面的湖水纹丝不动,平静如永恒的时间。刘世军曾告诉她,文革高潮时,天一塔差点被焚毁,它得以保留据说和一个老和尚有关。那天,老和尚坐在里面,想要和塔一起焚毁。可神奇的是,这塔就是不燃烧,泼上汽油都点不着,好像这塔是钢铁铸就。说起这事,刘世军一脸疑惑。杨小翼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一塔,它虽没被焚毁,但它的塔身及纹饰早被砸烂,满身破败,透着垂死的气息,也许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

关于爱究竟是什么,杨小翼难以说清。很多时候,她想起刘世军时感受到的不是激情,而是一种如水的宁静,好像他和她走过了万水千山,涉过了重重难关,九死一生,才相聚在一起,才获得了这种大难后的平静。

“艳艳真不容易,她真是个贤惠的媳妇,现在刘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世军、世晨都在外地,所有的担子都落在艳艳身上了,又要照顾公婆,又要照顾儿子,还摊上这么固执、这么不讲理的老刘,艳艳这日子过的,我都看着心痛。”

“那倒是没有,毕竟是老革命了。爸爸有些做法我不同意,他对妈妈太狠了。”米艳艳说。

刘世军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经过一夜折腾,他脸色苍白。

李叔叔摇摇头:“她不肯。她说没必要,她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必要检查。你妈妈很固执,你回来正好,你劝劝你妈,让她全面检查一下。”

杨小翼说,知道。

“她一个月前爬到自家的屋顶上,往下跳,差点没命。”

杨小翼跟着他们进了小楼。

“你和刘世军常见面吧?”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劝劝刘世军,让他想办法调回来,他不能把这摊子事都压在艳艳的身上,自己在外面逍遥。艳艳马上就要生了,她躺下了谁来照顾这个家?这样对艳艳不公平。”

杨小翼的心揪紧了,好像母亲的话如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起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是对不起米艳艳的,她感到心虚和羞愧。

“检查过了吗?”

“世晨呢?”杨小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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