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话。这是人的必然归途。人来到这世界时,完全是不由自主,没有自我意志,糊里糊涂降生,被抛入时间的某段之中,受到这一时段的潮流裹挟,在其中沉浮,然后淡出时间之外,进入永恒的空虚之中。有时候杨小翼会想,如果将军活在另一个时代会是什么样子呢?那肯定是另一番面目,也许是个风流倜傥、在花前月下吟诗作乐的文人雅士。他身上是有这样的潜质的,谁知道呢?
“这次博斗把我唤醒了。我想,我不能这么消极,不能死。我这样千辛万苦从越南俘虏营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死吗?我还想,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你怎么办?为了你们我要好好活着。从那天起,我开始积极生活……”
杨小翼听了泪流满面。她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活着哪有那么容易,一死了之才是简单的事。为了天安,为了那些对她好的人,她得好好活着。
她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们都知道天安已死,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突然感到愤恨,把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说:
“将军记得这首诗吗?”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国多待几天?他不陪你?”尹南方质问,“他怎么待客的?下次他回国,我好好训训这孙子。”
她说:“我对将军在里昂的个人经历更感兴趣。”
“将军想起什么吗?”
“您认为这荒唐吗?”
她不想南方在耳边喋喋不休,她说:“你回车上休息吧,我想单独待会儿。”
她原本想见一下伍伯伯的,又怕丧子之痛会把他击溃,她取消了计划。
第二天,尹南方的司机开车带他们上了香山。一路上,杨小翼想,真是没有想到她千辛万苦寻找的天安就在北京,在她的身边。
离开广安,她和刘世军转道去了云南。沿着伍思岷描述的路线,她辨认儿子出事的地点。太平镇附近山势逶迤,山体植皮丰厚,裸露的部分往往巨大的岩石。公路在山腰上劈出白白的一条,像缠绕在山体上的绳子。他们雇了一个当地的居民做向导,没有坐车,沿山路寻觅。在太平镇西边进入山峦的一个高坡处,在公路的左侧,杨小翼看到一个坟茔,她以为找到了天安,揪心奔去,到跟前一看,只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土堆。
“我回去了。”
“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他说。
她说:“好的。”
小翼磕首。
她转身向房间外走去,没再向周楠阿姨告别。走出院子的大门,她才回过头来,将军站在那儿,在深秋的阳光下,将军稀疏的银发在风中凌乱地飘荡。也许是错觉,她看到了将军的泪光。她心头一酸,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她想,此生再也不要见他了,再不,一切都了结了。
她说:“夏津博现在挺好的,他已很像一个革命接班人了,可惜老了。”
杨小翼永远记得一九九五年六月三十日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睡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这是很少见的,年轻时她睡眠并不算太好,但渐入老境后睡眠反倒是好了。这可能同她“心无挂碍”有关。说“心无挂碍”当然比较夸张,但同过去比,她的盼望,她的欲望是明显减少了。她不再指望自己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改变,她承认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已经逝去,未来的日子是可以预见的。她记得有一次,她曾同刘世军讨论过在何处终老的问题。她说,我死的时候,希望谁都不要知道,我会找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山谷,然后躺下长眠。刘世军笑道,那时候,你恐怕老得走不动了,你怎么去山谷呢?
葬礼后一个月,杨小翼接到尹南方的电话,说想和她见个面。见面时,尹南方递给杨小翼一张照片,说是在将军的遗物中发现的。那是杨小翼八岁那年拍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慈恩学堂的黑色制服,理着一个童花头,目光天真。尹南方叫杨小翼看照片背面。背面写着:
“说说你的见闻吧?”
您好!作为多年来您生平的研究者,我非常盼望能有机会见您一面,以求证我的许多疑虑。若您同意,可随时召见我。由于我的问题可能涉及私密,盼到时能和您单独相处。
那天,她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当太阳下山,天黑下来时,天上布满了星斗。在北京城里她久未看到星星了。尹南方的司机过来叫她,大姐,我们回去吧。
杨小翼问:“国家允许你这样的文物交易吗?”
“一位法国老太太,当年是她把我接生下来的,在永城。”
她无话可说。亲爱的尹南方,我的兄弟,这世上的事不像你的头脑那么简单。你简单得只剩下了不平。当然,我无权对你置评,我是你不幸的制造者,我这辈子都欠着你,在你面前,我低人三等。你怎么对我,我都接受。如果你需要,我会全然付出,我的兄弟。
她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
她感到将军在她前面筑起了一道高墙。这高墙把他的个人世界封闭起来了,无人能进入。周楠阿姨进入不了,尹南方也不了解,没人知道那个个人世界的面目。杨小翼不甘心,她必须让将军说出来。她想了想,朗诵了他在法国写的诗:
她回到家,不顾疲劳,去行李箱取铜皮口琴。从法国回来后,行李还没打开过。口琴非常光洁,在白炽灯下呈现出淡黄色的光泽,那是与人体磨练后的结果,好像口琴此刻还带着人体肌肤的温暖,好像岁月的精神气吸附其中。口琴看上去宁静而纯净。
将军木然坐在那儿,没有回答。
尹南方因为行动不便,他迟到了几分钟。他摇着轮椅进来时,带来一股暖烘烘的生意人气息。他坐定,问,你几时回国的?杨小翼说,回来有一个月了。他问,国外没劲吧?那里人特古板,哪里有国内有趣。北京什么没有?与北京比,欧洲是乡下,太寂寞了,会让人疯掉。杨小翼不知可否地笑笑。
她没有解释这句话的出处。即使如尹南方这样与其朝夕相处的人究竟了解将军多少呢?
“里昂是革命的摇篮,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和里昂工人起义有关,马克思就是根据英国纺织工人罢工、里昂工人起义、巴黎公社等事件才认清资本主义的本质,开创了共产主义运动。”
“老爷子临终前,母亲问他,你一生中经历了好几个女人,你最爱的是谁?你猜老爷子怎么回答?老爷子说:毛主席。”
两人沉默不语。
“这话哪像个共产党高干说的!倒像个旧社会不中不西的遗老。老爷子大概认为天安年轻,需要年轻一些的句子,结果弄得不伦不类。”
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南方了。南方现在越来越忙乎了,他在做艺术品生意。所谓艺术品不是当代的,主要是文物。文物这玩意儿大约历史价值要大于艺术价值。杨小翼曾去他的存列馆参观,他的收藏颇丰,各种年代的都有,琳琅满目。她问他真的假的。他一脸严肃地说,当然是真的。他谈起这些文物滔滔不绝。他指着其中的一个玉佩,煞有其事地说,这是伤感词人李后主李煜送给妃子的玉佩,都有记载的,价值连城。他这样说时,眼中充满爱意。看着满眼精美的文物,她也很疑惑,这些东西都来自哪里?他怎么能搞到那么多文物呢?
“噢,是违法乱纪。”她说,“你把我们国家的文物卖给老外,很不爱国啊。”
杨小翼想起这些日子来,对刘世军毫无道理的发泄,感觉很过意不去。她看了一眼刘世军,轻轻地说:
将军了解天安,将军爱天安,他把早年的情诗献给了天安。天安的死他一定非常非常伤心。这终究是值得安慰的。杨小翼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将军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他是她的来处。那天她感到软弱而无助,内心有一种强烈的亲近将军的愿望。自天安失踪以来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愿望。最近她经常听到将军生病的消息,她想,也许将军来日无多,她应该同他和好,她应该同他好好谈谈,解决她和他之间的问题。
“没读过。”
她点点头。
“愿汝永远天真,如屋顶上之明月。”
在一个山岙的一块平地上,杨小翼看见一座简陋的坟墓,她看到了墓碑上写着伍天安的名字。她赶紧让司机停车,然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尹南方回头看看杨小翼,见她呆滞地看着窗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这个世界不讲这些,历史也不讲这些。历史就是谁干了什么事,改变了世界,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历史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历史和个人情感没有任何关系。”他反驳道,思维十分清晰。
“……”
周楠阿姨先走了。尹南方看着他母亲的背影,说:
“记得。”
“一九四一年,你负伤到了上海,住在杨慈严医生家,是吗?”她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我在礁岛上远离人世,我只同海中的鱼类相伴,和蛇相伴,和蚂蚁相伴,我突然觉得我其实就是一只蚂蚁,一条不起眼的鱼。我觉得人世间一切都是空的,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盏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会和这盏灯作伴,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愿汝永远天真。”
“我碰到了索菲娅嬷嬷。”
那段日子,杨小翼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每天翻山越岭,意志坚定,但又像丢了魂似地焦虑。她日渐消瘦。刘世军总是想办法劝导她,可每次听到他的安慰,她都会大发雷霆。那段日子她的火气特别大。她的哀伤是无法劝慰的。
是将军的手迹。杨小翼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看了尹南方一眼,对尹南方傻笑了一下。尹南方温和地看着她。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洇出眼眶。
她没说一句话。她不知说什么。电话两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好久,尹南方说:
“埋在哪儿?”
“小翼,你知道吗,我在礁岛那会儿,多次想把自己杀死。那时候,要杀死自己非常方便,一个月也不会被人发现。如果我想要死,那一定就死定了……”
“是的,老爷子找到天安的尸体后,脸黑得像要杀人。后来他告诉下面的人,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把尸体火化后,骨灰拿回了北京。”
一会儿,刘世军也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阳台边。
恭祝健康安乐!
墓地虽然简陋,但整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她看到,在墓碑的下方,竟然雕刻着一句墓志铭:
停在路边的小车开走了。她猜尹南方去基地休息去了。
然后尹南方就挂上了电话。那一夜,杨小翼再也没有睡着。对于将军的死,她没有吃惊,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将军病危的消息已不止一次传出了。迈入老境后,杨小翼对生命的苍茫深有感触,她偶尔也有过去看望将军的念头,毕竟他是她的来处,人至将死,一定孤单。但她最终断绝了这个想念,既然已发誓此生不再见他,为何要破了自己的誓言呢?再说,去了对他的病情或是心灵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事实上,她也很难面对他,她想象不出面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会做出什么举动。她害怕再见到他。
他像一个主宰世界的领袖那样,对国内外大事指点江山、痛击时弊了一番,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这儿。
尹南方还是那么偏激,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一直是紧张的,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他有权索取。不过,造成他这样的原因在我这儿,我是罪魁祸首。
“不允许。”尹南方回答得相当干脆,“靠走私。”
“你爱她吗?”她预感到今天的谈话也许将会毫无结果。
“噢,里昂,里昂……”他喃喃自语。
秋天的山谷,一点风也没有,天地间静得出奇。基地是个无声世界,基地军人的工作就是竖着耳朵倾听着空气中看不见的电波。天突然就放晴了,阳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早上,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还阴沉沉的。阳光照在坟墓之上,纯净如水。她独自一人,静静坐着,令她奇怪的是她竟然感觉安详。她终于找到了儿子,可儿子已化成了灰烬,成了尘土。
“我早知道了。”
她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他是在逃避什么,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人死了,不能活过来了,想开些吧。”
尹南方瞥了她一眼。离开时,他拍了拍她的背,说:
“小翼同志,你的研究文章我都读了,写得很好。”
“你怎么啦?”
司机从后车厢拿轮椅,然后把尹南方抱到轮椅上。她还坐在车里。尹南方也不催促,他独自一人向墓地走去,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尹南方耸耸肩,说:“其实也很简单,认了又怎么啦?男子汉敢做敢当。他们这些所谓的革命家,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对,就是这儿。”尹南方说。
云南的气候很奇怪,阴晴不定,刚才还是朗月当空,这会儿,远处有云层把月亮遮住了。不过,在他们的头上,依旧星光闪耀。
她不清楚他是否认出了她。他应该认出来了,我的信署着名,他应该知道我是谁。可他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他的一个研究者。
尊敬的尹将军:
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基地。杨小翼听说基地是一个专门收集、分析及处理相关信息的监听机构。基地岗禁森严,但他们都认识尹南方。尹南方没有下车,只是懒洋洋地摇下了车窗,面无表情。然后,铁门就缓缓开启,他们进入基地。基地面积相当大,她看到一幢幢类似工房的建筑依山而筑,相隔的距离相当远,因而建筑看上去比实际要小。尹南方似乎迷了路,他一直指挥着司机,在基地的山路上转,不过,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她对此没有任何焦虑,她甚至想让抵达天安墓地的路无限延长,永远也不要到达,那么她这一生就可以在这样的等待中途过。她清楚,抵达墓地后,她会落入无穷的空虚之中。
她摇摇头,说:
从云南回来后不久,杨小翼约尹南方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附近的“天下一家”见面。她订了一个小包厢,早早到了。
她突然对他的回答感到愤怒。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一切都轻易地一笔勾销?
但尹南方一脸平静。他甚至没有劝慰她,任她放肆大哭。待她缓过气来,他说:
将军的目光露出狡黠的光亮,他说:“这重要吗?顶多算是年轻时代的一件荒唐事而已。”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我是他母亲,你们怎么可以瞒着我处理我儿子的尸体?”
杨小翼回国后,刘世军陪她去了一趟广安。是米艳艳让他过来的,米艳艳听说天安的事后,就让刘世军过来了。在天安失踪的那些日子,米艳艳和刘世军一直非常关切她,但又不敢在她面前谈论天安的事,连劝慰也是小心翼翼。那时候杨小翼不愿任何人劝慰她,在她心里这劝慰本身就表明儿子出了大事。她不愿正视现实。
“有一天,我在礁岛边洗澡,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是一条鲨鱼。它来者不善,应该对我觊觎良久。其实我可以不理它,可以爬上岸,躲到屋子里的。但我当时想,我做它的一餐也不错啊。它离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束手就擒,我得和它打一个赌,比试比试。如果,它把我吃了,我活该。如果我杀了它就好好活下去。后来,还是我把它杀了……
“那么您记得杨慈严的女儿杨泸吗?”她提高了嗓门。
刘世军没吭声。
她拿出口琴。这是她事先准备要问的最重要内容,事关母亲和他的关系。她需要他亲口确认,这很重要。她拿口琴的双手都有点颤抖。
向导向他们介绍了几个当年在太平镇开车的司机,杨小翼希望他们记得当年的车祸,但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的问题感到茫然。他们众口一词,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她说:“对于我们研究者来说这很重要,这是通向你个人情感的大门。”
她被这句话镇住了。这是将军在里昂写的诗歌中的一句。难道将军还记得当年的诗作吗?
“谁不爱国?流氓也爱国。”他说,“这些宝贝落入国内那帮孙子手中也是暴殄天物。我们什么时候把祖宗的遗产当回事过?你去瞧瞧,国内的博物馆,很多东西都烂在仓库里,无人打理,说不定都成了废品。反倒是放在老外那里安心,人家把你的宝贝真当宝贝藏着供着,我去过罗浮宫,去过纽约博物馆,去过圣彼得堡冬宫,鬼子们抢去的佛像,从敦煌割去的壁画,保存的要多好就有多好。要是鬼子们没偷了去,留在伟大的祖国,说不定早已毁了,到‘文革’时一定被小将们当‘封资修’砸了。”
回去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太平镇一家私人开的旅店住下来。旅店开在一个山坡上,房间南面是一个阳台式走道。杨小翼从房间出来,站在阳台的护栏上。旅店的前方有一座小山包,山上都是奇石,山顶上有一棵巨大的曲柳树,应该生长了几百年了。树冠上面有一个圆圆的月亮。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有一个女儿的?”
她不知从何说起,她说不出那句话,她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对她来说,那是可怕的灾难,只要想起它,或者说出它,悲哀就占据她整个身心,她的小腹会积淤一股酸涩无比的气流,而这一气流和眼泪联结在一起。总是这样,茫然无语中,她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杨小翼点点头。
她知道,没办法责怪他们。他们也是好心,怕她承受不了。她发火只是想发泄,她太悲伤了。她最亲近的人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可怜的刘世军。可怜的尹南方。尹南方显然没刘世军有耐心,他的情感从来是隐藏起来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想,要是别人对他发火,他肯定不耐烦了。
“不,老爷子把天安埋葬了。”
瞻仰遗体活动结束,追悼会正式开始了,国家领导人在致悼词。悼词称将军为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基调恢弘,用词讲究。杨小翼没有专心聆听,她一直注视着将军的遗体。周围有轻微的抽泣声,那可能是受过将军恩泽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悲痛。悼词致毕,官员们根据级别高低,分别到将军的遗体前鞠躬致哀。刘伯伯也来参加葬礼,他也是八十多岁高龄了,脸上的表情已有些僵硬,不过目光依旧有神。刘伯伯颤颤魏魏地来到将军前,差点跌倒。杨小翼以为能以旁观者的态度参加这个葬礼,事实上做不到。悲哀就在那一刻降临了,如此巨大,像漫过堤埂的洪水,没顶般地向她压迫过来,她顿觉这世界黑暗一片。她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比谁都响亮。也许怕影响现场秩序,警卫人员礼貌地把她暂时请出了大厅。她泪眼朦胧回头向将军的遗体张望,瞥见尹南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旧王府内部已和三十年前完全不一样,居住环境装修得像宾馆,朴素中见精致,可以见出尹家女主人的品味。杨小翼在客厅见到了周楠阿姨,吓了一大跳,周楠阿姨的头发全白了。杨小翼一想,释然,周楠阿姨比将军小十五岁,是个七十五岁的女人了,头发白也正常。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她记得五年前在尹南方公司开张时见过周楠阿姨一面。那时候,她的头发好像还没白。也许是染发了。周楠阿姨已变得非常随和非常慈祥了,她说,你看上去还这么年轻,真羡慕。杨小翼说,我也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周楠阿姨说,那你不是说我老不死吗?说完豪爽地笑起来,完全一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的作派。
尹南方目光刺向她,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说:
“不过,我告诉你,老外不好糊弄,挺有专业精神。”尹南方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喜欢有专业的生意人。你一件宝贝,就要落到懂的人手上。老外的态度才是专业人士的态度,尊重科学,严谨求证。不像中国人,看到你的宝贝,眼中便露出既贪婪又多疑的腔调,像是随时警惕被人骗似的。这些孙子特迷信所谓的鉴宝专家,只要专家说OK,他们便什么都信,什么价都肯出。这帮暴发户,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在自己的心里打了一个句号。
她马上意识到这个“他”指谁。
他没有回答。他垂下了眼帘,好像在某种忏悔中。但她对他不肯承认还是感到委屈,她突兀地问:
杨小翼一直没听他说起过礁岛的那段生活,她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过死,她静静地听着。
“噢,怀旧之旅?”尹南方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问,“碰到夏津博了吗?”
“南方,天安不在了。”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杨小翼给将军写了一封信。信写得非常简单,有一种正式而虚伪的客气。一切见了面再说吧。
她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将军一个人。他柱着一根拐杖站在窗口前,看着院子的什么地方。她注意到他等人的时候,喜欢背对着门站在窗口前。他显然听到了有人进来,他转过身来。这说明他的耳朵还行。他的身体已经衰弱,脸有点浮肿,脸比以前黑了许多,上面布满了老年斑。他的眼袋非常大,大得几乎淹没他的眼睛,双眼看起来有点混浊,已不见当年的锐利。他拄拐杖的手有点儿颤抖,显示出老年人的无助。杨小翼突然有些怜悯他。她多么想像一个女儿一样,拥抱一下他。
她下车,向那坟墓走去。她感到全身抽离的空虚。她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不能再流泪,她流得太多了,再流尹南方会厌烦的。
“难道将军一生所做的都是为了历史吗?”她反问。
“他走了,一分钟前。”
“在我一生中,这一点也不重要。”
“您曾经送她这支口琴,您记得吗?”
这时,将军抬起头,他显得有点恼,他说:“对一个革命者而言,个人情感不值一提。”
这之后,杨小翼把一切放下了。她不再纠缠于和将军的关系,一切结束了。她尽量不再恨他或爱他,不再想得到他的认同,不再在报纸上查询关于他的消息,也不再向尹南方打听将军的健康,除非尹南方主动提起。她专注于专业,她招收了两名硕士研究生,一男一女,带着他们到处走,或参观考察,或参加学术研讨会。两个学生之间的关系十分有趣:女孩子非常漂亮,男孩敦厚质朴,女孩老是欺负男孩,男孩子浑然不觉。其实男孩不是真的不明白,他享受被女孩子欺负。她喜欢观察年轻人之间的把戏,有一种过来人的明达,有一种一切了然于胸的乐趣。她觉得自己已成了一个宽厚长者。
“我的女儿。刘云石从永城带来。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就在杨小翼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深更半夜的,谁会打电话来呢?她赶忙接起电话。是尹南方打来的,尹南方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声音说:
“您能对我谈谈里昂吗?我对将军早年的生活很感兴趣。”
“将军在找天安?他早就知道天安死了?”
没有得到将军的允许,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是很没礼貌的。将军吃惊地看着她。他坐在那儿,稳如泰山,好像在命令她坐下来。她已是泪眼满面,说:
杨小翼再一次踏进了这个院子,这个曾经的旧王府。自从那次被警卫带走,她再没有来过。一晃就过去了近三十年。景物依旧,旧王府甚至比三十年前还要新,一定经过了精心的整修。远处的人工湖上的荷叶已经干枯。
“您记得这支口琴吗?”
“香山的一个军事基地里。”
尹南方说这话时没有悲哀。他的悲哀,他的个人情感在跳楼的那一刹已经全部消失了。他当作一个笑话在讲述,但她听了,感到非常难过,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尹南方拍了拍她的肩,表示理解。
尹南方平常说话总是恶狠狠的,很少这样说劝慰的话。
追悼会结束后,周楠阿姨和尹南方来到她跟前。一切结束了,他们似乎松了口气。周楠阿姨客气地说,有什么事可随时找她。杨小翼说谢谢。
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不可抵挡。不过,她不再嘶声力竭。她感觉到天安的存在,在空气中,在土地中,在记忆深处。这个天真的孩子,从偏僻的广安来到北京,他是多么不适应。他始终是个孩子。
她作了一下深呼吸,定了定神,问:
她想起和天安渡过的最后的时光。那是在集会时,学生们绕着金水桥游行,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各种各样造形,有的装扮成手戴镣铐的革命者,有的把自己弄成纳粹模样,有的把脸涂成脸谱扮成包公……总之,广场运动把学生的创造力大大地激发了,这让游行看上去像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那天她带了一箱可乐,分发给学生喝。天安站在她边上,脸上笑容明亮,好像在为自己的母亲骄傲。
尹南方一言不发,他从昨天的滔滔不绝变成了今天的沉默。这也符合他的风格,他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尹南方大概注意到她看着墓志铭,说:“这是老爷子突发奇想让工匠刻上去的。不知道他是哪里看来的这酸词,老爷子脑子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你可以来看看他,他马上会被转往吊唁厅。一切随你。”
秋天,香山的枫叶开始变红了,那红色非常奇怪,颜色接近血液,叶片近乎透明,就好像是有一束暗红色的光芒打在其上。这天天气阴沉,有凛冽的北风,杨小翼不顾寒风,打开车窗,观察着道路周围的标记:农舍、加油站、高压电线杆、小别墅、度假村等。她得把这一切记住,仿佛这一切都和天安有关。她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香山,她一直觉得北京不是她的故乡,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北京的一切因为天安的存在而有了新的意义。
她一直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她像是耗尽了元气,感到浑身疲乏。她的视线掠过漫长的台阶,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步履蹒跚向她走来,好久她才认出那个女孩就是她自己。
“你在延安结婚的时候知道这件事吗?”她有些激动,口气越来越像是在责问了。
说这句话时,将军的目光露出坚定的神色,好像他在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曾遗憾过。这种神情伤害了杨小翼脆弱的自尊,她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拒之于外。她非常失望,她想,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杨小翼是追悼会那天去的。她特意穿了一套黑色的西服。这套西服是一次学术会议的礼品,她从没穿过,要是没有这个葬礼她也许永远不会穿它。
将军说:“那时候,我年轻,才二十来岁,什么都不懂。”
那天,悼念大厅里放着摧肝裂肺的哀乐,到处都是高官显要和他们送的花圈。将军躺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中共党旗,面容消瘦。将军遗体的左边则是家族成员的位置:站在最前面的是将军夫人周楠阿姨,她神色庄严而悲伤,显得大气通达;尹南方在母亲身边,他坐在轮椅上,表情里有一种恶狠狠的冷漠,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态在追悼会现场显得非常突兀;再左边是尹南方的媳妇,这个漂亮的女演员此刻神情无比哀戚;另外几位应该是将军或是周楠阿姨的旁系亲属,杨小翼不认识。
这一天,她的内心被巨大的虚无感缠绕。为什么会有如此广大的虚无呢?她省察自己的内心,发现她在内心深处一直没有取消过“父亲”的形象。她以为早已和这一形象告别了,其实不然,这形象一直以某种方式作用在她的精神深处,成为她潜意识的依靠。现在,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她没有孩子,一切都消失了,这世上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她感到一片苍茫,突然想起了陈子昂的诗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信发出后不久,她接到将军办公室的电话,将军同意见她一面。
“去吧。”周楠阿姨挥挥手。
到处都找不到天安的尸骨,一个月后,他们只好回去了。
她一边朗诵,一边观察他。他毫无反应。
“夏津博怎么样?要说爱国者,夏津博倒真的是个爱国者。”尹南方又说道开了,“这孙子可真逗,他算是哪门子艺术家啊,可一枪成名啊。上次我去欧洲,他说,他是个进入中国美术史的人物。这孙子还真牛逼,摇身一变,成了个外交家。当着我的面,骂同胞,在老外面前,却把中国人夸得像花似的,我听了都不好意思。上次我去荷兰海盗那儿,他开着一辆破欧宝来看我,陪我玩了半月。”
“不是这样的,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首长因为年事已高,上下楼不便,已住在一楼。他等着你呢。”周楠阿姨调皮地向她眨了眨眼,“不过,你要有心里准备,首长记忆有些不太好,不一定能认出你来。另外,你说话小心些,首长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她说:“可能这段日子太累了。”
杨小翼完全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思考将军的死,好像将军仅仅是她的研究对象。后来,她想,既然我是他的一个研究者,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不能以超脱的心态去最后看一看他呢?她决定去。
“对不起,我脾气不好。”
“有一段日子,我很少吃东西。我想,吃东西有什么用呢?我吃下去的不就是在茅坑里增加点屎吗?还污染环境呢……
她淹没在大厅的人群中。
显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这样问他,他吃惊地看着她。她对自己突然问出这话也很吃惊,她没想过这么问他,也许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不是,你有事,你平时可从来不主动约我的。出了什么事?”尹南方的表情像是在审问一个罪犯,有点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这得让后人评说,我不能说什么。”
尹南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看到你满怀盼望地等着儿子,我说不出口。如果你正视现实,你早该料到这个结果的。天安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多年没有音讯。”
他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样子像是在接见外宾。房间沙发的摆法也像是一个接待室。他伸手让杨小翼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说:
“是的。”
“你气色不好?你不高兴吗?”
“什么?噢,里昂,它的古城非常漂亮。”有那么片刻,他的脸上有温和的笑意。
“余来自东方,太阳最早从彼地升起/汝不知道,余之目光是女性底/背向太阳,面向西方,面向汝,面向汝明亮灿烂底眼眸/汝看不清余,觉得余神秘,多情,善解人意/总有一天,汝会看清余狰狞之面目……”
将军淡然地憋了一眼:“不记得了。”
“你爱过她吗?”她不放过他,今天豁出去了。
“什么?”她吃惊不小。
将军像是沉入往事之中。这很好,她需要他的回忆。将军说:
“天安的骨灰在他手上?”
她感到恐慌。这恐慌一直潜伏在心头,现在终于控制了她,就好像那坟墓的前方天安还活着,站在那儿等着她,而她像一个丑陋的母亲,无法面对多年不见的儿子。
到了广安,杨小翼在埋葬伍思岷母亲的墓园里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伍思岷。伍伯母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当时她还带着天安到广安为她送葬。
“事情比你想得要复杂得多。”
“有研究者认为,这是您写的,当年您正和一个法兰西姑娘恋爱着。”
“我早知道了,只是老爷子不让我说。”尹南方缓缓说道,“天安是云南边境车祸死的,当年老爷子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后来,他找到了天安的尸体。”
“索菲娅是谁?”
这完全是官腔。这也是定调,也就是今天的谈话是一个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间的对话。他们政治家就爱玩这种把戏。杨小翼不免有点失望,她从刚才一厢情愿的温情中醒过来。好吧,既然他做出这般姿态,那就用研究者的口气和他说话。她告诉他,她刚从法国参加学术研讨会回来,她去了里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