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丫头比你高,像我。”陈主任拉起家常,“她原来是在部队打篮球的,一次比赛中受了伤,告别了她喜爱的篮球队,分配到军区工程兵部队,去建设成昆铁路。不过,她是搞内勤的。我女儿说,成昆铁路是世界上最复杂、最艰难的工程,要穿越群山万壑,要修筑无数的山洞和桥梁。”
“那杨小翼同志就交给你了。”陈主任说。
“她敢欺负我吗?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
刚到华光机械厂的那段日子,杨小翼压制自己不去想事,只埋头于车间干活。她想忘记北京,忘记永城,她想成为一个突然降生的人,在这世上无牵无挂。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工厂里被孤立起来。厂里的工人以男人居多,大都明朗而乐观,喜欢成群结队聚在一起,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谈论家长里短或者世事变幻。但杨小翼却很难参与其中,每次她过去时,气氛就会变得僵硬,欢乐的场面不复存在。他们似乎对她怀着着某种警惕。杨小翼的师傅是一个行为拘谨的中年男人,有一次,他在休息室换工装的时候,她无意中闯入,师傅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从休息室逃出,好像她要强暴他似的。杨小翼委屈地想,难道他害怕她勾引他吗?难道她真的像个放荡的女人吗?杨小翼照镜子,觉得自己这张脸一点不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啊!要说狐狸精的模样,像米艳艳这样才说得上。怎么突然想到米艳艳了呢?要是米艳艳也在这个工厂那该有多好啊,那她不会如此孤独了。
“我们家佩英的手没你巧,她学不会包饺子,你再怎么教她,都学不会。她从小就笨手笨脚的,除了打篮球,什么都不会。”
陈主任放下手中的饺子皮,洗了洗手,进了房间。一会儿,她拿着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出来。杂志的封底上,有一个女孩正跃起投篮,她没看篮板,反而回头在笑,笑容灿烂。这样的笑,她刚才在陈主任的脸上看到过。
“请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我当年心里是怎么想的,你知道我当年喜欢的是你,你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这样不厚道。”
她确实是有罪的。她根本无权审判将军。她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周楠阿姨,尤其对不起尹南方。她的眼前浮现南方阳光般的脸。她一遍遍对想象中的尹南方说:
陈主任安排杨小翼在厂部的招待所住了下来。他们三个都没有吃过晚饭,陈主任让司机去厂部食堂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一会儿,司机拿来几只面包。也许是因为疲劳,杨小翼一点食欲都没有。
“她够可怜的。听说她女儿是被炸药炸死的,隧道的炸药一直没开炸,她女儿进去检查,结果她刚进洞,炸药就爆炸了,她女儿被炸得尸骨都没找到。”另一个说。
“丫头,挺好的,挺合身的。你是个美人胚子。”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被艳艳迷住了,她那么漂亮,是男人都会动心的,连我看了都动心。”她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就这德性。”
杨小翼说:“真的?你哄我?”
刘世军说:“同志,这是军工厂,这里都是军事化管理。”
有一天,陈主任来到车间,以厂部政治部主任的身份,给工人们开了一个会。会中,陈主任直言不讳地讲了她最近听到的传言,说,这些传言都是错误的,她看过杨小翼的档案,杨小翼清清白白,没有犯任何错误,她之所以来内地,是自己主动要求,想尽早投入社会主义建设。“杨小翼同志是个好同志,觉悟高,值得大家学习。”陈主任最后下了个结论。
她僵立在那里。他们真的知道了,她顷刻软弱下来,泪水突眶而出。她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突然得到了意外的关心,内心的委屈迅速滋长,扩散,她真想在刘世军面前大哭一场。一会儿,她听到了刘世军的脚步声,赶紧擦掉眼泪。
“出来多久了?一定很久了,想米艳艳了吧?”
“丫头,犯错误了?”
刘世军说:“我是军队管后勤工作的,我知道所有军事设施的秘密,看一眼就知道。”
她也曾去过派出所,想查找伍家的户籍地址。接待她的是一个女人,理也没有理睬她。见她不走,那女人用一种不耐烦的口吻说:
她也曾去广安县的人武部问过伍家的下落。接待她的干部相当年轻,对她的询问保持高度警惕,他要看她的单位介绍信。那时候去政府机关办事都要凭所在单位介绍信,才会有人接待。她当然没有,她纯粹是私人行为。那年轻干部就拒绝了她的要求。后来,她在另一间办公室问一个年岁比较大的男人,那人摇摇头,告诉她,他从没听说过有姓伍的退伍军人。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睡眠不是太好。夜深人静的时候,另一个人会在她的心头出现,这个人就是伍思岷。现在她想起伍思岷时,脑中出现的不再是他们全家离开永城的场景,而是他洗完澡喊她名字的样子。那会儿,伍思岷真是朝气蓬勃,他的目光里有灼人的光亮,简直能把未来照亮。尹南方也有相同的目光。很多时候,伍思岷的脸和尹南方是重叠的,仿佛他俩是同一个人,让她难以分辨。
陈主任的眼睛里刹那出现一层淡淡雾霭,她说: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杨泸阿姨非常担心你。他让我捎了点东西给你。”
“嗨,你是怎么勾引米艳艳的?”
“谢谢。”
“有啊。”
关于杨小翼来到华光机械厂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杨小翼是因为在大学里生活腐化才下来的,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有人说,杨小翼是个右派,在大学里发表了反革命言论,保持军籍算是幸运;还有人说,杨小翼家庭背景不一般,她下放是因为她的家族得罪了中央某高层。听到这些传言,杨小翼感到特别难过。“腐化”、“右派”这些字眼一般出现在批斗会上,出现在被批斗的人挂在脖子的牌子上,这些词往往写得暴戾而夸张,有着牛鬼蛇神的狰狞面目。但她无法辩驳他们。她无法说出她被下放的真正原因。她只能默默地承受。
刘世军在地下室的北侧发现了通向华蓥山的地下通道。刘世军内行地说,这是为大人物逃亡准备的。
可是奇怪的是,当北京渐渐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北京却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阴性的,凄苦的,在这样的想象里,北京成了一个舞台,一个人间悲剧的发生地。而这个悲剧的导演者就是她。她让一个家庭破碎了,让尹南方成了悲剧的主人公。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尹南方是多么不幸。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她一定会做出另一种选择。为了南方,她什么都可以舍弃,她那点可怜的愿望算什么呢?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尹南方。但一切为时已晚,南方已失去了下半身。
其实杨小翼相信是米艳艳勾引刘世军的,她只是想逗一下刘世军。
刘世军的性情虽然同少年时期大不一样,但某些时候,过去淘气顽劣的脾气还是会流露的。他在招待所转了一圈后,煞有其事地说:
刘世军目光锐利地瞪着杨小翼。一会儿,他说:
“她叫梁佩英,名字很土是吧?是我给她起的,她老是怨我给她起了个男人的名字。”
卡车经过六个小时的颠簸,到了晚上,终于到了华光机械厂,一路上,陈主任对工厂约略作了介绍。工厂主要生产枪支和瞄准镜。厂部设在华蓥,离广安县城还有十公里。据陈主任说,工厂是根据军委的指示创办的,工厂设置在大后方的山沟沟里是出于战略考虑。
很奇怪的,杨小翼听到刘伯伯因为骑摩托车受伤,竟然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回忆童年时在他怀里的情形,内心充满了美好和感激。
“丫头,你穿上,合不合身。”
当她敲响陈主任家的门时,她的心跳比敲门声更响,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里像是装着一面锣鼓,正激越擂响。门打开了,陈主任见到杨小翼,脸上顿时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这笑容像刹那开放的花蕾,让杨小翼感到温暖。
杨小翼的心事被说中了。她当然清楚刘世军为何问这个问题。
“我爸现在火气比以前大多了,经常对下属发无名之火。做他下属挺可怜的,不过,他一直是个法西斯。”
杨小翼喜欢上眼前这个中年妇女了。她身上有某种动人的品质,她令杨小翼想起在乡下学农时碰到的妇女主任。不过,她比那妇女主任更打动杨小翼的心。杨小翼对待那妇女主任还是居高临下的,但在陈主任面前,杨小翼有一种受到保护的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很想依靠她。
杨小翼想起童年时,刘世军说天一塔的地宫直通基地司令部,所以他们经常去天一塔玩。刘世军这家伙就喜欢这类神秘的事物。杨小翼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没想到她居住的地方也有这么神秘的处所。
刘世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也许聊得太投入,他们忘记了吃饭。等杨小翼记起吃饭这件事,天已黑了。她赶紧带刘世军去厂部食堂。食堂已关门了。灯还亮着。她隔着玻璃窗敲了几下,食堂的师傅开了门。看到杨小翼和刘世军进去,眼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光亮。厨房里还有三个师傅,二男一女,他们大概在讲一个荤笑话,脸上挂着油亮的暧昧的笑容,见杨小翼带刘世军进来,他们回头看他俩,眼光和开门的师傅几乎一模一样。杨小翼问有没有吃的了。师傅指了指搁在厨房大桌上的一只蒸笼,说那儿还有几个馒头,不过都冷了。杨小翼说,没关系。两人拿了几个馒头,杨小翼付了饭票,又向师傅们表示了感谢,溜了出来。杨小翼看到刘世军狼吞虎咽的样子,想,看来这家伙饿坏了。
陈主任倒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需要人感激的样子,会议结束,她把杨小翼叫到一边,对她说:
杨小翼对刘世军不告而别有点生气。什么能开任何锁,难道我是个小偷?不过,她也有好奇心,她试着用这把钥匙开自己的房间。真的打开了!昨晚,刘世军也是用这钥匙打开地下室的门的。这个家伙,留给我这么个东西,他搞什么鬼啊。
火车要到傍晚五点才出发。现在是四点钟,候车大厅里到处都是神色茫然的乘客。杨小翼和夏津博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
他们一边吃,一边在招待所的院子里转悠。冬天的夜晚,山林有一股子像是番薯被烤焦了的气味,可能是白天太阳照耀干枯的植物散发的香气。周围黑压压的,黑色之上,天空出奇的明亮,圆月当空,星光闪耀。大地和天空差异巨大,大地深沉,天空缥缈。
刘世军迅速地在楼梯边的一个暗藏的仓库处找到了通向地下室的门。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地下室的铁门竟然开启了。刘世军进去看了一下,然后对杨小翼说:
陈主任似乎有些失望,她说:“他对你很好,我看得出来。”
第二天,刘世军走了。他没同杨小翼告别。招待所的管理员递给杨小翼一个信封,是刘世军留给杨小翼的。里面有一张便条和一把串着红线的钥匙。便条写着:“小翼,我走了。送给你一个钥匙,能开任何锁,哪天你丢了钥匙也许用得着它。”
“你不想说算了。”她叹了一口气,“到了厂里,好好干,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我。
她说:“这丫头,从小见到篮球就不要命。”
车子是一辆小型卡车。陈主任把行李小心地放到车斗上面。然后,爬了上去。她对杨小翼说,你坐副驾驶座吧。陈主任的口气相当冷,像是在命令她,也像是在恩赐她。杨小翼无法违背她的意志,爬到副驾驶座。
刘世军一直淡淡地笑着。与过去比,刘世军身上多了一种淡定和从容。
“她够可怜的。”
杨小翼僵立在楼梯上。
“对不起,对不起。”
杨小翼很感动,不停地点头,说:“谢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点点关心就可以让她感激涕零,何况她已体会到这个女人表面严肃实际上是宽厚而善良的。
刘世军开始寻找通向地下室的通道。杨小翼说,算了,不用找了,就算你说得对。刘世军显露出他固执的一面。在固执方面,他和刘伯伯倒是挺像的。
刘世军不睬她的玩笑,他说:
深秋,天已经很寒冷了,想起陈主任独自一人坐在卡车上,在呼啸的风里受冻,杨小翼忐忑不安。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专注于开车,甚至没有看杨小翼一眼。汽车一直在山路上行进,道路崎岖,车速因此很慢。杨小翼问司机重庆到广安要开多久?司机说,要六个小时。
这天,杨小翼早早睡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种身处天涯之感,好像她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一个孤岛之上。四周非常安静,远处厂部低沉的机器声好像被这空寂吸走了,听起来像是自然的一部分。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月光下墨色群山。那应该是华蓥山了。山峦挡住了一半的天空,显得庄严而神秘。她虽然逃离了北京,但北京的一切似乎并没有远离她,只是变得像一个梦境,回想起来没有一点真实之感。
杨小翼和刘世军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坐下来。杨小翼的目光有点儿适应地下室的黑暗了。她看清了通向华蓥山的通道,大约有一米宽,一米七那么高,刚能容身一人。杨小翼再看地下室,东西两侧的墙壁上有一排出气孔。出气孔里射入清凉的月光。
招待所在厂部的西边,招待所背后就是山脉了。他们朝厂区走去。华光机械厂规模相当大,坐落在华蓥山脚下的某个山谷里。厂部规划得像紫禁城一样方正,围墙有三米高,厂房是清一色的平房,整齐划一,粉刷一新,排列得像列队的士兵。厂部中间有一幢四层办公楼。厂部的西边是生活区。各区块之间用植物分割开来。厂区的植物以合欢树为主,在厂区的北侧,则是大片的白夹竹林。厂区乍一看像一个军营。企业管理层都是军事编制,工人大都是军队干部家属,一部分是就地招收的。除了厂门口的岗哨,厂里的干部都不穿军服,他们和工人一样大都穿劳动工装。厂区外是农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杨小翼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狗吠声和清晨雄鸡的鸣叫,应该来自那个小村庄。
杨小翼去过几次广安县城。有时候是坐厂里的车子去,有时候是步行或中途搭乘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去的。到了广安,她不干别的,就在广安的大街小巷盲目而执着地串行。小巷子的两边通常是木结构老房舍,在二楼晾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她总是抬头张望,试图在这些衣服里辨认出伍思岷漂亮而洁白的衬衣。她还盼望着在哪个小巷和伍思岷不期而遇。要是相遇,他能认出她吗?但她认为自己一定能认出他来。
“走啊。”刘世军的音调骤然增高。
杨小翼听了非常感动。她很想表达谢意,但不知怎么表达,也不知怎么做才足以让陈主任明白她的感激。一直以来,杨小翼是不太在意别人的关心的。在永城,刘家所有的人待她不薄,但那时,她误以为刘伯伯是她的父亲,因而对刘家怀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索取态度。这种态度成为她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基本情感倾向,已然成形,现在,当她发现自己需要表达感激时,反而束手无策了。
刘世军不再说什么。他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食堂的菜吃不惯的话,你到我家来,尝尝我做的菜。”
陈主任瞥了杨小翼一眼,说:“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别客气。”
不料,刘世军认真了,他问:
一个晴朗的傍晚,杨小翼下班回招待所,发现有一个男人在冲她笑。由于逆光,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在笑着。他穿着军装,傍晚的光线投射到他的背部,背部的军服呈现出一种嫩黄的色泽,而背光的部分却是墨绿色的。她马上意识到他是谁,只是有点不太相信。但确实是他,身材高大,肩膀平直,军服合身,笑容温和。
杨小翼暂住在厂招待所里。
没料到陈主任会问这样的问题。杨小翼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陈主任的面容这会儿柔软了一点。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她看上去脸色有些浮肿,比刚见时苍老了一点。杨小翼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的遭遇太复杂了,很难说清,也不想说清。
见刘世军一下子严肃起来,杨小翼吓着了,她说:
“成昆铁路死了很多人,听说事故不断。”有人附和。
为了表示谢意,那个星期天,杨小翼决定去拜访陈主任。她记得去北京读书时母亲给她裁了一块蓝布,母亲让她到北京后,根据北京人穿的样式,请裁缝缝制一件,她一直没动过。她从皮箱子里找出这块布,打算把它送给陈主任。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阳光打在他的右脸上,他的笑容诡异中有一丝丝担忧。她意识到他对她在北京的事应有所了解。他是特意来看她的。惊喜转瞬消逝,她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用微笑面对刘世军。
从候车室的大窗向外望去,深秋的天空呈现出黄灰相杂的颜色,空气里充满了烟尘,显得混浊不堪,就好像一杯水的底部积满了悬浮物。火站站附近的建筑因为长年受列车吐出的烟尘的侵袭,染上了一层黑黑的焦油,看上去热气腾腾的,使火车站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化工厂。街道两边植物稀疏,叶子早已脱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杨小翼的内心和眼前的景色一样灰暗和茫然。她让夏津博早点回去,夏津博却执意要留下来送她上车。
一会儿,陈主任背着行李来了。行李包压在她的肩上,但她的身躯依旧保持挺拔,那样子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杨小翼跑过去要帮她,她一把推开她,说,你这么瘦小,哪有什么力气。走吧,车子在外面等。杨小翼感到不好意思,诚惶诚恐地跟在陈主任的背后。出了车站,陈主任老大远对司机喊,让司机把车开过来。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些不耐烦。
“广安那么多人,有多少档案啊?我哪里去找?”
这时,杨小翼听到边上有几个人在轻轻说着什么。她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在议论陈主任。
杨小翼一眼看出是她送的那块布料做的。杨小翼没来得及反应,陈主任已脱去她的外套,替她穿上。
但是,她还是会想念母亲。她现在已非常了解母亲这些年来的感受,她和母亲是同一边的。她曾经那么渴望有一个父亲,现在她对此已无盼望。她觉得这些年自己就像一只飞蛾,一厢情愿奔向某个目标,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是的,她把一切都毁灭了。她无法告诉母亲她现在的处境。母亲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担忧。
后来,那女人索性把办事的窗口关闭了。关窗的声音脆生生的,透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招待所下面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还有一个通道,通向后面的山脉。”
杨小翼说:“她动作真漂亮。”
走在通向地面的楼梯时,刘世军不经意地说:
第二天一早,陈主任来到招待所,要带她先去厂区参观。
在重庆车站,厂部派了人来接杨小翼。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她身材高大,拿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杨小翼的名字,站在出口处。杨小翼来到她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向她问好。她的态度非常生硬,不苟言笑。她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杨小翼,然后自我介绍:“我是厂政治部的负责人,我姓陈,我代表厂领导来接你,欢迎你来支援内地。”她的语调毫无情感。杨小翼僵硬地笑了笑。陈主任向她要行李托运单,她不好意思劳驾她,她说,陈主任,我自己去拿吧。陈主任很强硬地要她在出口处等着。
冬天来了。内地的冬天和永城略有区别。永城的冬季往往有凛冽的西北风,气候跟着变得很干燥。在广安,也许四面都是群山的缘故,冬天少见北风,太阳一照,便非常温润。她有点儿喜欢上这里的气候了,这里过冬用不着穿棉衣,只要一件毛衣一件外套就可以御寒了。
当然她一无所获。广安这么大,要在街上遇见的机率微乎其微。走在广安的街道,看着街上过往行人陌生的面孔,看着被植物遮蔽的天幕,她会感到茫然。
“你怎么样?刘伯伯景兰阿姨都好吧?”
“有佩英的照片吗?”
陈主任又在提她的女儿了。杨小翼的心颤抖了一下。她有些可怜陈主任,眼眶跟着泛红。但她强抑情感,不让陈主任知道她的难过。她说:
杨小翼从没给像陈主任这样的人送过东西。从前,她和米艳艳彼此送这送那的,但那是两个平等的女孩子之间的人情往来。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陈主任是领导,她发现在这种情形下送东西是件多么艰难也是件多么令人羞愧的事。她很有压力。当她向陈主任家走去时,觉得像是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那块布就藏在一只小凡布袋里。小凡布袋是母亲缝制的,母亲说,身边带着小布袋,上街买东西比较方便。杨小翼害怕见到人,她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像是一个贼。她还害怕陈主任会拒绝她的礼物,那样的话,她会无地自容。
“他们都挺好的。”刘世军说,“前段日子去水库工地,看到一辆摩托车,我爸不顾下属反对,坚持要试骑一下,结果撞在一棵树上,差点脑震荡。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好。我爸这个人,固执。”
陈主任整好行李,在杨小翼身边坐下来。这回她靠近了杨小翼一点。她问,冷不冷?杨小翼说不冷。陈主任说靠在车头的挡板上可以挡风。杨小翼点点头。
“你来得正好,我在包饺子,你来帮忙吧。”
“你不太像刘伯伯。世晨倒挺像他的,和她玩都得听她的。她天生是要领导人的。”她说。
“她挺了不起的。她叫什么名字?”杨小翼问道。
杨小翼洗了洗手,来到厨房的桌子边。杨小翼从没包过饺子,陈主任给她示范。一会儿杨小翼就学会了。陈主任一边包饺子,一边笑着说:
刘世军已在招待所住下了。他住在三楼。而杨小翼在一楼。他跟着她来到她的房间里。刘世军坐在床边,这会儿他严肃了,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她尽量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解释她为何在这个厂里,她装出快乐的样子,同他开玩笑:
杨小翼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她过去拉住他的手。刘世军停住看了她一眼。她说,走吧。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充斥她心头的爱和恨,那种自我怜悯和深重的负罪感,对北京来说,是多么不值一提。自以为比天大比地大的事,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戏剧,只不过是他个人的一点点自私的想念和某个自不量力的注定实现不了的欲望,对周围的人哪怕是夏津博这样的朋友,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就可以。”
又是沉默。杨小翼听说四川人是能说会道的,但她今天见到的两个人却是如此吝于言语。汽车在山路上盘旋,杨小翼茫然看着大山沟里的风景。向后退去的山形地貌随着她的视线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山上的植被茂盛而苍翠。在山脚下,零星有一些村庄,更多的是高低不平的田野。在深秋的田野上,稻谷已被农民收割,只留下腐烂成黑色的稻谷的根部。杨小翼想起来了,重庆差不多和永城处在同一纬度上。在层峦叠嶂的山间,她嗅到了江南的气息。她自然而然想起了永城老家,一时有点恍惚。
不知怎么的,在刘世军身边,杨小翼感到平安。她有一种回到从前的幻觉。她多么希望时光倒流,生命重来,那她可能会少犯一些错误。
陈主任拍了拍杨小翼的肩说,好好干。然后就大步地走了。
“她瘦多了,起码掉了十多斤。”一个说。
洞穴。黑暗而温暖。杨小翼如在母亲子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在杨小翼的经验中,她从小就喜欢与洞穴有关的一切,刘家的阁楼,天一阁无人知道的顶层,教堂封闭的圣器室,还有黑暗的告解室。她想起在刘家阁楼演出《牛虻》时的情形。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米艳艳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一招一式,光彩照人。想起米艳艳心机深藏,而刘世军却像个傻瓜,杨小翼露出温暖的笑意。
陈主任笑了笑。这是杨小翼第一次看到她笑。陈主任笑起来样子还挺好看的。
中午,陈主任的老伴回家吃饭。陈主任的老伴看上去非常苍老,他有些畏畏缩缩的,不住地看陈主任的脸色。他没坐下来吃饺子,他用一只铝盒装了些饺子,又工作去了。他是仓库管理员,要上三班。今天是他的值班日。
杨小翼的师傅是个拘谨的男人,瘦弱而文静,当陈主任把她介绍给他时,他抬头瞥了她一眼。他拿着融化玻璃用的瓦斯枪,只顾埋头干活,非常专注。他干活时,小指上翘,像王香兰女士演戏时的兰花指。
“我就看不惯世晨老欺负你。”他笑得很灿烂。
杨小翼并没有死心,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伍思岷一家。
刘世军拉着杨小翼的手进了地下室外。地下室暖烘烘的,明显比地面温度要高出许多,刚才被寒风吹得有点儿僵硬脸一下子松弛下来。杨小翼感到血液在脸上扩散,她的脸慢慢变烫。
陈主任来到招待所找杨小翼。她满怀好奇地问刘世军是不是她的男朋友。陈主任说,这小伙子挺好的,我喜欢。杨小翼嘻嘻一笑,说,他连儿子都有了。
说完,她苦笑了一下。
到广安后,她收到过母亲的信。是北京转寄过来的。母亲以为她还在北京读书。她决定不回母亲的信,她打算回家探亲的时候当面告诉她。
这天,陈主任一直在谈论她的女儿,好像她的女儿还活在世上。杨小翼惊异于她记得这么多女儿的细节,一桩一件,生动鲜活。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否也记得自己这么多的事情呢?对此她不无疑虑。
“还习惯吗?辣吃得惯吗?”
五点钟的时候,火车离开了北京站。站台上挥手的夏津博越来越小。北京在向后退,但北京太大了,一望无际,她看不清北京的真容。她感到不是列车在远离北京,而是北京施出一点力气,把火车推离了她的怀抱。北京岿然不动,意志坚定。北京甚至不会为任何人流下一点眼泪。此刻,杨小翼麻木的情感不掀一点波澜。她甚至连同北京挥一挥手的愿望也没有。
“刘世军,你怎么来啦?”她惊喜地叫道。
“也没有啦。”她说,“我倒是觉得她老欺负你。”
参观完厂部,陈主任告诉杨小翼,因为她在北大学的是历史,她将被分配到厂办公室上班,不过,先得去车间实习半年。然后,陈主任领她去了光仪车间。
“我哪有勾引她。”刘世军辩解道。
“我知道伍思岷在哪里,他在国营广安霓虹灯厂。”
她脸上的泪迹被风吹干了。有一个孩子一直看着她。孩子母亲拿出一块手帕让她擦泪。她说,我有。她掏出手帕,擦了一把。当手帕碰到她的眼睛时,泪水又一次涌泉而出。
陈主任没有拒绝杨小翼的礼物,她甚至对礼物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客气,也没有虚与委蛇,好像根本没有礼物这件事。她说:
“小翼,你真的这样看我吗?”
“有一天,她写信来说,她有了男朋友,是工程兵的一位工程师,她说,他比她还矮一个头。”陈主任微微笑着,好像此刻她看到女儿和她的男友站在她面前。她继续说:“我女儿太高了,有一米八。我一直担心她找不到男朋友。中国男人都太矮了。”说完,她哈哈笑了出来,但笑容马上收敛了,好像这样笑是唐突的。
说完这句话,刘世军低下了头。东边的出气孔射入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剪出他好看的脸部轮廓。
杨小翼说:“我不信,这里又不是军队,是工厂啊。”
刘世军没有解释母亲是怎么知道她在广安的。他好像在非常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好像怕多说会勾引起她不快的回忆。杨小翼猜想,关于她的消息一定是最先传到刘家,母亲才得以知道她的遭遇。
母亲给她带来了一件白毛线衣、一罐咸鱼干、一袋虾皮、还带来了一封家书。在信中,母亲并无多言,只是告诉杨小翼,她和李叔叔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念。就是工作太忙,又要治病,又要学习政治,无法脱身,待有空一定会来广安看她。母亲说,既然到了内地,就好好干,哪里干都是一样的。这是母亲的风格,一切了然于心,只说正面的话。她原本对母亲这种表达方式不以为然,误以为没有情感。现在知道母亲是对的,这世事没有什么好多讲的,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她从母亲的内敛中体验到坚韧和力量。
“同你开玩笑的。”
“去里面坐会儿?”
师傅点点头。
“她主动的?”
列车终于到了重庆。
杨小翼也没多问。这一刻好像母亲的灵魂进入了她的身体,她也拥有了母亲的处事方式。是的,有些事情不要去说它反而比较好。那么,就说一些愉快的事吧。
然后,他上楼去自己房间。
杨小翼站在一边看师傅操作瓦斯枪。整个过程师傅不发一语。
途中,他们在一个加油站下车休息了一下。待开车时,杨小翼爬上了卡车斗,不愿再坐到副驾驶座上。“你这是干嘛,上面多冷啊。”陈主任说。杨小翼没吭声,默默坐在她身边。杨小翼希望陈主任能到副驾驶室坐,但陈主任没下去。杨小翼的行李在车斗的一角,车子震得行李快散架了。不过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书,就是一些生活用品。陈主任见状,来到行李边,仔细地捆绑。杨小翼也赶紧站起来去帮忙,卡车颠簸了一下,差点把她晃下车。陈主任把她护住,让她坐下。杨小翼被刚才的危险吓着了,脸色苍白。
一会儿,刘世军抬起头,眼眶有点儿泛红。他看了杨小翼一会儿,突然问:
“因为没找到女儿尸体,听说陈主任现在都不相信女儿死了。”
“你来广安是因为伍思岷吗?”
“哈,你斗不过她,因为刘伯伯站在她一边,你欺负她,刘伯伯会关你禁闭,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杨小翼幸灾乐祸。
杨小翼知道自己轻薄了。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开玩笑的。她知道刘世军一直对她好,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看她了。
杨小翼说:“习惯的,都挺好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对杨小翼说:
杨小翼打算直接从北京走,她不打算回老家了。她无法向母亲、向刘伯伯交代在北京发生的事。她把一切都毁坏了。她所能做的就是隐瞒,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她明白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也是一个逃亡者。
杨小翼说好的。
杨小翼无比震惊。她想起陈主任谈论女儿时幸福的样子,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因为陈主任的反复描述,杨小翼熟识并喜欢上了这个叫梁佩英的姑娘。杨小翼相信如果见到这姑娘,她一定会认出来,并成为朋友。但她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