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你老家打听过你,我有战友在那儿,我知道你的底细。你的外公是帝国主义走狗,畏罪自杀了;你母亲也不是好东西,是破鞋。你要知道,我在部队是搞情报的,你这点事对我是小儿科。”
米艳艳比以前胖了。杨小翼寒假回来时见到过她,也没有现在这么胖的。那时候米艳艳挺了个大肚子,但身体的别的部位和原来没太大变化。杨小翼当时夸她大肚子也这么好看。杨小翼进去的时候,米艳艳正在给孩子喂奶。她露出一个白而精巧的乳房,毫不避嫌。她喂奶的样子已很像一个母亲了。米艳艳见到杨小翼,哇啦哇啦地叫起来:
“还有更为伟的呢。”米艳艳说,“他现在可上进了,他说为了儿子,他得混出个人样儿来。”
“有什么事吗?”
“唉,自看自中意啦。”
尹南方带她到圆明园废址玩。那天风有点大,尹南方穿着外套,可杨小翼穿得有点单薄,只穿了件白色线衫,尹南方一定要把外套脱下来给杨小翼穿。杨小翼怕尹南方冻坏了,说,你穿着吧,我们找个挡风的地方坐一会儿吧。后来,他们就坐在弓形门石柱的后面。尹南方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两人身上。杨小翼觉得这个弟弟还挺会体贴人的。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刘世军。那时候,她把刘世军当亲哥哥,他们经常爬上天一塔顶层玩,就像她现在和尹南方一样。
杨小翼看了眼吕维宁。他的皮肤很黑,并且有很深的抬头纹,在同学中,他确实显得老成。仿佛是为了安慰他,她说:
米艳艳得意地说:“儿子在摇篮里睡着后,他就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小脸,看不够,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嘲笑他这样儿,你猜他怎么说?”
说这话时,尹南方有点得意,得意如一个孩子。
吕维宁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和夏津博是怎么认识的?”
“你不认识我了吗?”尹南方看上去有些失望。
一会儿,尹南方在一大片古建筑前停了下来。他指了指那前面摆放着一对石狮子的台门说:
北大和清华很近。第二天,杨小翼敲响了尹南方宿舍的门。尹南方见到她高兴坏了。同宿舍的男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起哄。尹南方没理睬他们。
第二天,她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向辅导员请了假。她和尹南方、夏津博作了简单地告别,就坐火车回了老家。尹南方想跟她一起走,他说,我想去看你母亲。杨小翼说,这哪行啊,要把她吓坏的。他说,她胆量那么小吗?她说,她有心脏病的。他严肃地点点头。在火车上,她想起尹南方同她告别的模样,心情轻松了一些。吕维宁是一个噩梦,可尹南方很可爱。当她远离北京后,她对尹南方涌出满腔的亲情来。
世晨说:“我都后悔回家,南方这鬼天气,太热了,坐着不动都出汗。”
她很想问问将军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开不了口。
“吴佩明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可能会去香港。我是猜的。”
杨小翼说:“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在红旗机械厂“学工”期间,杨小翼和吕维宁分在同一组。他们的师傅是模具车间的一个中年妇女,特别严肃,对待吕维宁还算客气,对杨小翼十分苛刻。杨小翼的动手能力一直不算很强,要操作一台复杂的机床一时难以适应。这机床名字叫“海登莱尔西和哈巴克”,据说是德国人留下来的。她经常受到师傅的训斥。她训斥起人来尖酸刻薄,毫不留情,有几次杨小翼差点流下眼泪。长这么大,别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感觉上她从来没这样受辱过。但她忍下来了。
“我怕我家老爷子把你吓着。”
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要哭泣。她搂紧了尹南方的腰,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盛夏的永城非常炎热,走在大街上,一阵阵热浪向她扑来。这种闷热潮湿的气候与北京的干燥凉爽形成强烈的反差,杨小翼一时难以适应。她身上汗津津的,连裙子都湿透了。大街上很多人对她侧目而视,她很不好意思。天上的白云似乎也比北京来得低,但天蓝得比北京深,就好像这蓝色中也充满了湿度。天一塔在远处耸立,在周围低矮的房舍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个问题上,她和吕维宁看法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块。她只好说:
她不知怎么回答,说起来太复杂。她反问道:
在永城的日子杨小翼是放松的。在母亲和李叔叔上班的时候,杨小翼经常站在阳台上,看着盛夏阳光下的街景,周围的建筑这十几年来没什么改变。附近公园里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在歇凉,三五成群的在闲聊些什么。一些孩子在街头欢闹,他们大都穿着军装,系着军用皮带。公园的蔷薇花开满了细小的花朵。
杨小翼的脸红了。“干妈”这个词还是让她感到窘迫的。她还是一个姑娘,除了偶尔思思春或对某个男孩单相思一下,连恋爱都没有正经谈过一次呢,一下子“干妈”了很不适应。杨小翼微笑着把孩子抱过来。她的动作非常僵硬,就好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的古董,害怕一不小心滑落在地。米艳艳教她正确的姿势。杨小翼仔细端详怀中孩子的小脸,真的很像刘世军,单眼皮,大嘴巴,黑脸。杨小翼说:
吕维宁比杨小翼能干,在师傅不在的时候,他开始偷偷地教她,帮她完成手头的任务。之前,她对吕维宁的种种作为没有好感,但他施以援手她还是相当感激的。她想,他其实也是不错的人,可能她以前太不了解他了。
她拍了拍他的背。她有了一种做姐姐的情怀,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他踏得越来越猛,好像在显示他的力量。自行车在柏油马路上行驶,它发出的滋滋声里似乎有一种想要飞翔起来的快活。道路两旁的悬木铃高大而茂盛,手掌大的树叶间隙投射下耀眼的阳光斑点。自行车在斑点间穿行。杨小翼觉得这一刻特别美好。
“好啊。”尹南方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们家特没劲,我都不敢带你去。”
“你跟着我,你就明白了。”
她对他灿烂地微笑。怎么会不认识呢?他时刻在我的脑子里,我走在街上都盼望着再见到他。但北京这么大,我到哪里去找他呢?那一刻杨小翼的眼眶有点微微泛红。
杨小翼惊呆了,几乎忘记了反抗。吕维宁以为她就范了,他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几乎是一种本能,她狠狠地给了吕维宁一巴掌,然后大喊一声,转身就跑了。吕维宁慌乱了,他东张西望起来。
有一天,他们回校时已时晚上。杨小翼和吕维宁照常边走边聊。四周十分安静,只有远处工厂的机器声沉闷地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震荡。从红旗机械厂回校要路过一片荒地,那儿杂草丛生,中间因为经常走人,劈出一条光秃秃的小路,在杂草中蜿蜒。那天白天下过雨,小路有点泥泞,一些地方还积了水,很难走,吕维宁很绅士地伸手拉她。她表示感谢。也许是她的这种态度让他起了幻想,或者其实他早有预谋,在跨过一个积水坑时,他突然抱住了她,开始亲吻她。她猝不及防,愣住了。一会儿,她便伸出双手推搡他。这时候,吕维宁突然拉下脸来,恶毒地说:
“你哪方面比我成熟?”她开始逗他。
尹南方说:“那儿过去是旧王府。里面很大,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很多知了,哪天我带你去捉知了,好吗?”
“也是。”他笑出声来。笑声很有感染力。
“啊呀,干妈来了,干妈来了。”
“看不出来嘛,刘世军还会干这事儿。”
“对啊。”她老实回答。
后来,杨小翼和刘世晨聊了学校的一些事情。主要是世晨在说。世晨是有雄心壮志的,她在大学里依旧是班长。她自读小学始一直是班长。她的言语里充满了政治术语,很像一个雄辩滔滔的革命家了。
他的坦率让她非常吃惊。
他似乎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告诉她,他在清华读机电,和她同一年级。她马上意识到他应该比她小一岁,也就是说他是她的弟弟。她问他哪年生,果然比她小一岁。“我比你大,可以做你姐。”她开玩笑。想起她和他之间的血缘,她突然觉得他很亲,本来拘谨地攀援在后座上的双手,情不自禁移到他的腰上。他似乎慌乱了一下,自行车左右摇晃了一阵,不过马上稳住了,并且速度更快了,好像她的双手给他注入了无穷的能量。
杨小翼撇了撇嘴说:“才这么点大嗳,他都想得这么远了。”
“他这是背叛,他这是背叛社会主义。”
“我最看不惯的是他亮晶晶的脸,皮肤白得像一个女人,一看就是一副资产阶级模样。”
吕维宁还说起他在城都军区的事。他说,参军后,他觉得自己到了天堂。“感觉连阳光同过去也不一样了,特别灿烂。”在部队,他终于可以吃饱了。他说,吃饱饭是有技巧的。“第一碗不要盛太满,这样,你才比别人早吃完,第二碗就往死里盛,盛得满满的,慢慢享用。”他说这些事时脸上布满了满足的笑容,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他还说,他喜欢擦东西。他所在部队是炮兵,每一门炮都被他擦得锃亮,他们所在营房的玻璃窗他每天要擦一遍,所以一尘不染。她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因为吕维宁也是每天这样擦他们教室的玻璃窗。他说,新社会就是没有灰尘的社会,到处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当尹南方带着她离开时,她不时回头凝望那群建筑。这时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那个人”就住在里面,她只要进去也许就能见到他。这是她来北京的目的,但她却轻易地放过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懊悔。
“我今天才领教了一位父亲的伟大情感。”杨小翼讥讽道。
“你和夏津博很熟吗?”
杨小翼无法再和吕维宁同组“学工”了。他吓着她了。
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很意外。“不是说不回来了吗?”但看得出来,母亲还是很高兴的。杨小翼和母亲之间一直不太善于表达情感的,她很少对母亲撒娇什么的,除了眼神的交流,往往不知道说些什么。自从杨小翼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后,她心里面很想对母亲好,但在行为上还是积习难改,总觉得和母亲之间有所隔阂。“你瘦了,读书很辛苦吧。妈妈给你去买只鸡,喝点鸡汤补补。”说着,母亲拿起菜篮子要上街。杨小翼说,妈妈,你不用忙的。但母亲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慢慢觉出吕维宁的可爱来。他身上还是有单纯质朴的东西的,他的缺点似乎是可以原谅的。
她没有反应。她不知道如何反应。是那群建筑太过华丽,太有气势,从而震慑了她吗?不是的,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在北京的这些日子,她已经不再对见到将军抱有奢望,可现在,一切成真,反而让她无所适从,就像一个穷人突然面对一坛黄金,不知如何下手。
她在奔跑。她被这世上的魔鬼吓着了。满天的月华此刻有着狰狞的面目,好像在她面前铺下了天罗地网。她感到无助。此刻,她需要一个依靠的人。她想起了夏津博,也想起了尹南方。夏津博的宿舍太远了。她跑到了清华园,找到了尹南方。
尹南方看出她的犹豫,他体谅地笑了笑,说:
“你别打击我,我儿子哪里丑了,不是很英俊嘛。”
“思想上啊,政治上啊。”
“还行。他老子是我爸的老部下。”尹南方想了想,又说,“夏津博告诉我,你问起我。”
“南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院子捉知了啊?”
她感到日子如此悠长而美好。吕维宁那“魔鬼”的能量没有到达永城,永城依旧阳光灿烂。想起她还将去北京,还将见到吕维宁,她不免忧虑起来。但尹南方是天使,他让北京变得明亮。杨小翼盼望这天使引领她去见“那个人”。在杨小翼的感觉里,那群古建筑就是她的天堂。她站在阳台上,看着阳光普照的城市,下定决心,下次去北京一定要想办法去尹南方家,她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家里面一切都好。杨小翼看得出来,李叔叔和母亲很恩爱。在李叔叔面前,母亲是放松的,会不时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种慵懒的女儿情态。杨小翼想,这是李叔叔对母亲宠爱的结果。她还想,她不在家,他们终于放松了,不再在她前面装模作样了。对此杨小翼很欣慰。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告诉杨小翼,米艳艳生孩子了,是个男孩,同刘世军长得一模一样,很可爱。杨小翼知道这些,米艳艳写信告诉她了,米艳艳还要杨小翼做孩子的干妈。
尹南方说:“我带你去玩儿。”
“你别看吴佩明喜欢到处出风头,其实他是个脆弱的人,他还没有你坚强呢。”
“你只比我大一岁而已。再说了,我比你成熟多了。”
“其实我家很没趣的。我们找个好玩的地方吧。”
“就是嘛。”米艳艳一脸幸福地应和。
自那次尹南方带她到他家门口后,他再没有邀请她去他家。
“你这样想吗?”他问。
杨小翼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尹南方会带她回家,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大气都不敢出。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着。她回味着一天来发生的事,不知怎么的,除了兴奋,她内心也有不安。凭着女人的敏感,她感到尹南方对她似乎有超乎寻常的热情。这是让她害怕的,毕竟她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想,她得小心对待尹南方。
杨小翼把孩子还给米艳艳,问,刘世军呢?米艳艳自豪地说,刘世军去乡下了,他听说喝老母鸡炖汤催奶,去农民那儿买鸡去了。
刘世军话很少,变得深沉了许多。不过杨小翼和刘世军在一起从来不会尴尬,即使不说话也很放松。看着他这么严肃的样子,杨小翼想逗他。但他端着一副大哥的架子,完全不理会杨小翼。后来不知怎么的杨小翼说到吕维宁骚扰她的事。刘世军的目光一下子忧虑起来。他详细询问了吕维宁的情况,好像他能解决遥远的北京的事。杨小翼看着他满眼的担心,竟被他感动了,就安慰他:“没事儿,我会处理好的。”杨小翼听母亲说,李叔叔没什么力气,现在家里像买煤球之类的活儿都是刘世军在干。杨小翼想,这家伙,真的一下子成熟了,有了刘伯伯的风范。看来婚姻能让一个男人变得有责任。
“杨小翼。”
她跟着他走了。
“对啊。他哪里是你的对手。”
那年暑假,学校组织他们去“学工”,地点是附近的红旗机械厂。
“猜不出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杨小翼去了刘家大院。
那一刻,杨小翼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恐惧的不是吕维宁的不轨,她恐惧的是他竟然把爪子伸向遥远的永城,获取了她的家庭情报。这是她绝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吕维宁太可怕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啊?她想起范嬷嬷在慈恩学堂经常说的话,魔鬼有惊人的能量,可以把人世间搅得天翻地覆。
他是骑自行车来的。是一辆进口自行车,德国产的。“德国人造的东西特精致。”他说。那会儿,自行车还是时髦稀有之物,何况一辆德国自行车。那天,她坐在后座,和他在北京的巷子里乱窜。
当时,她刚吃完中饭,从食堂回来,听到背后有人在叫:
杨小翼说:“真是他说的?我都有点不相信。”
“我正准备去看你呢,没想到你来了。”看得出来尹南方心情很好。
“一定要有事吗?”
那天,他们告别的时候,杨小翼说要去清华找他玩。杨小翼觉得自己是姐姐,她应该主动一些的。
“怎么会呢?”
“为什么?”吕维宁似乎很吃惊。
“你自己说哪算。”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决定对吕维宁更好一些。
“我是姐啊,我当然要来关心一下你。”
有一次,尹南方带她去看了一场内部电影。这种电影是专供首长观赏的,一般在部队小影院放映。那天放的是一部美国片,里面有一个昆虫学家,用一根长长的带一个小网兜的竹竿捕捉昆虫。看完电影出来,正好是傍晚时分,她突然想起尹南方曾说带她去捉知了的事,就开玩笑道:
“米艳艳,你生了个小刘世军,好丑噢。”
有一次,他们说起了吴佩明。吴佩明这个暑假没留下来“学工”,他请假了。他走的那天,同杨小翼告别。他的言语之中似乎有永别之意。吕维宁说起吴佩明来满腔厌恶,他说:
那天,尹南方谈起在“老莫”吃饭的情形。尹南方坦率地告诉她,他那天其实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说,他感到她也在观察他,这使他非常得意,也非常受用。因为兴奋,他那天废话就多了。“你得原谅一个年轻人的虚荣。”他开玩笑道。他说她的沉默寡言及冷漠的表情给他非常神秘的感觉。后来的一段日子,他一直叫她“神秘女郎”。
大约半个月后,尹南方来找杨小翼。
尹南方见她如此惊恐,不停问她出了什么事。在尹南方的追问下,她说出了吕维宁试图对自己不轨的事。
“你不是在‘学工’吗?逃回来了?”
“他是个怪人,以后你就知道了。”尹南方说。
杨小翼忽然心头发酸,有了一丝醋意。过去,刘世军只对她才这么好。她说:
他们找了一家小饭馆。尹南方点了两只菜,一只是宫爆鸡丁,一只是炒腰花。他还要了一小瓶北京二锅头。吃饭的时候,杨小翼的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脑子还被那幢古建筑占据,她的神情因此有点恍惚,还有那么一点点既沮丧。她说话很少,都是尹南方在说。他说话时,她微笑地看着他。她想,那时候母亲是不是用同样的方式看着“那个人”呢?“你在想什么呢?”尹南方看她走神,问道。她答非所问,说:“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尹南方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
她突然有点同情他。她想起那些被范嬷嬷从街头带回来的流浪孤儿,他们的眼里总是充满了多疑的光芒,对人也怀有敌意。那时候,她对这些孩子有种本能的惧怕。她最初见到吕维宁也是这种感觉。她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一种养尊处优的东西,在“阶级情感上”偏向于吴佩明这样的“贵族”,对吕维宁这样的出生,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不符合时代前进的方向的。
晚上,杨小翼刚在家吃完晚饭,刘世军过来了。刘世军说,艳艳告诉我,你回来了。杨小翼一见到他,不知怎么的就些生气,于是就嘲笑他:“听说给米艳艳抓老母鸡去了?我一想你在乡下抓母鸡就想笑,像一个日本鬼子。”刘世军的脸红了,显得有些拘谨。见他这样,杨小翼心就软了。她想,刘世军是米艳艳的丈夫,当然得对米艳艳好。这很正常。
这之后,尹南方经常带她去他的朋友们那儿玩。同他的朋友在一起,她还是有点小小的压抑的。他们有一种天下尽在掌握中的腔调和作派。他们喜欢说些她听不懂的黑话。他们对北京的山头都有自己的代号,一号,二号,三号什么的,她经常不明白他们在说谁。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讲谁,但讲的事无不让她触目惊心。来北京的这段日子,北京原来给她的那种神圣感在慢慢退去。她本来以为北京是革命的中心,可在尹南方和他朋友眼里,革命只是一场游戏。每次听到这种言论,她的内心或多或少会掀起一些波澜。她不大愿意听到这种言论,好像这些言论对她是一种伤害。
他过来抓住她的手。这个动作他做得一点儿不突兀,像老朋友一样自然。他的手是汗津津的,与她冰凉的手形成反差。她感觉到了,他的手其实还是有慌张的,只是这慌张里面有一股坚定的意志。他的眼神直率而单纯。她想起母亲描述过的将军的模样。那会儿,将军也是这样抓住了母亲的手,让母亲无处可逃的。
刘伯伯不在,他好像越来越忙了。和全国其它地区一样,大跃进运动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需要他收拾。一九六二年,基本上是安宁的年月,社会及经济生活都还算正常,经济建设在调整中显示了活力,市场上工业产品和农产品比前几年要丰富许多。刘伯伯憋着一股劲,事事亲历亲为,因此非常忙碌。
“他说,‘以前我不理解我爹,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多要求,对我恨铁不成钢。我有了儿子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得好好培养他,以后起码超过他爷爷。’”米艳艳一边笑,一边学刘世军的口气。毕竟是演员,学得像极了。
“想去我家看看吗?我有半个月没回家了。”
“为什么?”
米艳艳咯咯咯地笑起来,说:
吕维宁侧过脸来,严肃地看了看她。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刘世晨回来了。她还是像原来一样,穿着非常朴素,把自己打扮得看不出性别。但她身上总是有那么一种架子在,说话的口气居高临下。世晨见到杨小翼,说:
“那是我家。”
尹南方那张阳光般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郁。
杨小翼好半天才确认是尹南方。其实她早就认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他站在食堂的石阶上,中午的阳光打在他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上。很多女生都回头向他张望。
他们之间的话慢慢多起来。每天“学工”结束,他们经常一起回校。回校的路上,他和她说起了他的过去。他告诉她,他的父母亲都是农民,目不识丁。他们那地方特别穷,“三年自然灾害”都吃人肉。幸好,那时候,他已参军了,否则真有可能饿死。他的三叔就是活活饿死的。他还说到他的童年。他说,他小时候跟父母亲要过饭。那时候什么都吃,路边即使有狗也不吃的残羹剩菜他都不放过。
后来,倒是尹南方突然问起了她的家庭情况。她有些慌张。她无法同他说实话。她想了想说,父母都是医生,父亲是一九四九年回国的专家。她说得很结巴。尹南方却听得很认真,他问,你和你妈没跟你爸一起出国吗?她脸红了,语焉不详地说,是的。尹南方的兴趣显然不在这里,他调皮地笑道,我很想去你家看看。我说,我家可没你家那么气派。他说,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尹南方这是宛转曲折地在夸她,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快活。她说,我妈妈比我漂亮多了。